慌亂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 勾玉眼睜睜地看著蘇蘇把匕首推進蕭凜胸膛。


  匕首穿心而過,蕭凜轟然跪下。


  他還背著蘇蘇,一隻懵懂的小妖過來, 被他揮臂殺死。


  勾玉心裏發顫,有個可怕的猜想。


  “小主人, 你醒醒!快醒過來!不要傷害蕭凜。”


  然而蘇蘇聽不見,她眼睛裏沒有色彩, 木然得像一癱死水。


  鮮血浸沒蘇蘇的手掌。


  她眨了眨眼睛, 有一瞬間, 頭疼欲裂。勾玉惶急的聲音響在耳畔, 蘇蘇的視線中,卻隻有一片暗黑。


  恍惚中, 她似乎殺了一隻試圖傷害自己的妖怪,轉瞬血腥味撲鼻。


  她從一個人背上跌落下來。


  腦海中迷霧猛然散開,她被遮擋的視線終於看見了東西。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可怕的血腥氣,卻不是妖怪的, 而是……


  蘇蘇轉過頭, 看見了嘴角溢出鮮血的男子。


  她指尖的血滾燙,像要把她灼傷。


  她……殺了蕭凜……


  心上戰栗的恐懼感侵襲了蘇蘇,她渾身發寒, 終於掙脫那股試圖控製她的力量, 從地上爬起來。


  她到底做了什麽?

  蘇蘇顫抖地抱起蕭凜:“對不起,殿下,我……我……”


  大顆大顆眼淚從她眼眶中落下, 勾玉艱難地開口:“小主人, 你中了傀儡術。”


  並非那日在池中的傀儡術,而是真正邪術傀儡術。


  勾玉終於想通自己和蘇蘇為什麽醒過來在一月後, 因為它被浸沒在弱水中,看不見也聽不見,不知道澹台燼對蘇蘇做了什麽。


  這一個月,借由弱水,那個人成功控製了蘇蘇,給她下了傀儡術,讓她殺了蕭凜。


  別人看不出蘇蘇被控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蕭凜被匕首穿心而過的那一刻,蘇蘇的傀儡術終於得以解開,然而已經晚了。


  地上的男子臉色蒼白,他的白衣被鮮血浸透。


  勾玉第一次見蘇蘇這麽無措,她來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哭過,此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一隻手吃力抬起,觸碰到了她的淚水。


  蘇蘇哽咽著低頭,看見了一雙溫柔疲倦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殿下……”


  蕭凜咳出一口血。


  那時候天幕已經暗下來,叢林中妖物被他執劍殺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早已逃竄。


  月亮出來了,照在蕭凜和蘇蘇身上,不遠處山泉叮咚,月光反襯著溪水,一片土地明亮如洗。


  蕭凜還剩最後一口氣,他蒼白地靠著一棵樹木,一點點把蘇蘇臉上的淚擦幹。


  他自小聰慧,電光火石之間,就猜到了發生什麽。


  蘇蘇被控製了。


  早在之前,她就說過,澹台燼不知道為什麽把她放了回來,讓他們多加提防。


  可是他……沒有防她。


  他隻想帶她走出這片叢林,如今看來,做不到了。


  少女臉蛋柔軟,卻冰冷。


  她牙齒在發顫,恐懼和愧疚如山般壓倒了她。他突然想起趴在少雎背上哭的小桑酒。


  那時候她問他,她是不是要變成妖怪了。她那麽害怕自己變壞,少雎怎麽回答的?

  不,你是仙。


  蕭凜頓了頓,突然笑了一下:“別、別怕,我暫時還不會死。”


  蘇蘇抬起淚眼看他。


  蕭凜說:“你可以救我,我不會死。我衣襟裏有顆藥,你喂我吃下去,我就會慢慢好起來。”


  蘇蘇連忙從他衣襟裏拿出一個瓶子。


  果然如蕭凜所說,有一顆紅色藥丸。


  勾玉震驚地看著那顆藥丸,突然明白了蕭凜想做什麽。它突然難過起來,卻也沒有阻止這一切。


  蘇蘇腦海中空白一片,蕭凜自己拿過那顆藥丸吃了。


  吃下藥丸,他似乎真的好了不少,沉靜地看著她,從她亂糟糟的發,移到她紅通通的鼻尖。


  蕭凜眼神很溫柔:“我沒事了,扶我起來,我們走出叢林。好不好?”


  蘇蘇慌張擦幹淚水,點頭扶起他,她戰鬥了一天,身上哪裏都痛,幾乎沒有半點兒力氣,扶起蕭凜的那一刻,差點與他一同摔下去。


  她慘白著臉,穩住了腳步。


  蕭凜嘴角鮮血沒有幹涸,輕聲說:“對,往前走,月光照亮的那條路。”


  蘇蘇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渾渾噩噩,生怕扶著的人體溫驟然消失。


  索性蕭凜的體溫雖然很低,可是他並沒有失去呼吸。


  越靠近季師叔駐紮的地方,他的體征越來越穩定。


  直到後來,他甚至不需要把身體壓在蘇蘇身上,也能站直身子繼續走。


  有那麽一刻,蘇蘇心存希冀,他吃下的那顆藥真的有用,能恢複他致命的傷口,讓他重新好起來。


  他突然停下腳步。


  男子在月下容顏如謫仙,他白衣沾了血,半點兒無損他的風華。


  蘇蘇問:“怎麽了?”


  蕭凜看著她,抿唇說:“你先回去,我一會兒回來。不能讓人知道你被控製了。記住,我是被妖怪傷的,那蛇妖太厲害,我一時不敵,受了些輕傷。”


  “不,是、是我……”


  蕭凜安靜地注視著她,蘇蘇嗓子仿佛被堵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驟然明白了什麽,眼睛通紅。


  蕭凜會死,他騙她的!世上哪裏有什麽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藥物,綠色傾世花早被桑酒吃了,所有天神都已經隕落,沒人能救得了蕭凜。


  他吃了強藥續命,卻也隻有片刻。


  蕭凜平靜地說:“自古以來,成王敗寇,兵不厭詐,對於周國來說,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方式。葉三小姐,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就當是成全我。”他低聲說,“一個將領,理當死在戰場。”


  他注視著她,蘇蘇沉默地點點頭。


  他突然笑起來,笑容帶著幾分滿足:“那麽別回頭,往前走。”


  蘇蘇閉了閉眼,轉身往對麵走。


  蕭凜看著她的背影,等她看不見,他眼裏才帶上幾分溫柔的色彩。


  這一刻他依舊知道自己是誰。


  他想做少雎,可他是蕭凜,於是他說:“葉三小姐,在下拜托你,如果有朝一日,冰裳與你起衝突,請你無論如何,饒她一命。”


  少女很聽他的話,聞言隻頓住步子,沒有回頭。


  她說:“好。”


  蕭凜便沒再說話,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視線。他方低聲說:“抱歉。”


  其實想說的有很多,比如這個朝代動蕩不安,澹台燼連你都舍得利用,你今後怎麽辦呢?


  蕭凜抽出胸膛裏的匕首,他的胸口沒有一滴血,臉色冰冷蒼白,像一具屍體的臉。


  他沒有氣息了。


  *

  對於蘇蘇來說,這一夜過得很混亂。


  她抱著膝蓋,勾玉隨她一起沉默。它知道,對於大夏子民來說,蕭凜本就是神o一般的人物。


  倘若讓別人知道,蘇蘇殺了蕭凜,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葉家都會滿門抄斬。


  沒人會信蘇蘇中了傀儡術,那種聞所未聞的東西,辯駁起來都是蒼白而無力的。


  蘇蘇會被全天下唾棄,她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倘若還有個地方收留她,隻剩澹台燼的身邊。


  可勾玉知道,蘇蘇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


  她過去柔軟的心,也在今夜被那把匕首刺穿了。蘇蘇握著滅魂珠淚,一言不發。


  少女蒼白的臉在夜色中,顯得痛苦不堪。


  她看著自己手掌,啞聲說:“勾玉,我殺了蕭凜。”


  勾玉說:“小主人,這不怪你,你身不由己。”


  “不,怪我。”蘇蘇說,“怪我自大,以為去澹台燼身邊能改變局勢,可是成了如今的局麵。”


  勾玉也難過地得想哭,他比誰都清楚,對於蘇蘇來說,被傀儡術控製殺了蕭凜,比讓她自己死掉還難受。


  它在心裏罵了一萬遍澹台燼,卻隻能散發著暖黃的光暈,一點點溫暖蘇蘇。


  少女喑啞的語調流淌在夜色中,勾玉聽見她輕聲說:“我恨他。”


  *

  澹台燼尾指紅線消失那一刻,老道喜道:“陛下!成功了,蕭凜死了!”


  澹台燼不語,傀儡術消失那一刻,隻能說明一件事――中了傀儡術的少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少年陰戾的神色,在夜色中顯得分外沉靜。


  他靠坐在篆刻了九頭鳥的車輦上,果斷下令:“進攻滄州!”


  蓄勢待發的軍隊浩浩蕩蕩開始攻城。


  羊暨撫摸著自己的胡子,知道滄州守不住了。哪怕葉嘯來了又如何?蕭凜死了,大夏的戰魂從此消失。


  論守城和武力,天下無人能勝過蕭凜。


  更談何陛下還有虎妖和屍妖。


  火把照亮夜空,一身玄衣的帝王眯眼看向滄州城牆。


  無數士兵攀上雲梯,血腥、哀嚎,響徹在黑夜裏。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來報――


  “報――陛下,蕭凜回來了!”


  此言一出,澹台燼怔了怔,抬起眼睛。


  果然看見城牆之上,站著一個身穿白色戰甲的身影。


  蕭凜臉色蒼白,如一張沒有生命的白紙,他的瞳孔也沒有色彩,但是身軀像一座大山,佇立在城牆之上。


  他僵硬地抬起手,士兵井然有序地放箭。


  噬魂幡中的老道冷哼:“吃了屍妖凝出的碧血丹,不過強弩之末,他快化作屍妖了,陛下不必擔心。”


  羊暨一看,卻見陛下原本放鬆的神情,驟然變得茫然。


  澹台燼猛地拿起噬魂幡,少年慌亂地質問老道:“你不是給孤說,她會回來嗎!”


  老道愣了許久,才明白澹台燼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們的計劃裏,一旦大夏國的人知道,是葉夕霧殺了蕭凜,那麽全天下的人都會唾棄她。


  她無處可去,隻能待在陛下身邊。


  然而蕭凜最後竟然選擇保護蘇蘇,吃下碧血丹,替她隱瞞一切,擋住全天下的漫罵。


  蕭凜撐著最後一口氣,踏著一寸寸噬心的痛苦,來到戰場,指揮士兵作戰,就注定――


  他護在身後的少女,此後依舊光風霽月,一塵不染。


  她再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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