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芯
想殺了天歡並不容易, 跳下弱水以後,蘇蘇的身體早已孱弱不堪。
蚌王宮存留於世數千年,以前他們實力並不是很弱。
蘇蘇撿起所有的珍珠, 往王宮裏麵走。
深海是美麗的藍色, 眼前的蚌王宮, 卻彌散著揮之不去的黑氣。
她潛入江底, 撥開江底的水草, 一塊無字碑映入眼中。
蘇蘇把無字碑推倒,江底猛地一陣搖晃。她從地上爬起來,恍若未決,向下挖掘。
定水印,安靜地躺在坑底。
蘇蘇捧起定水印。
小時候見到它時, 它發著幽幽的紫光。漠河水清澈, 魚蝦遊來遊去,蚌王道:“桑佑、桑酒,這是定水印,我們蚌族生來妖身,因為有了這等神器, 漠河才安穩昌盛,我們的修煉,也能更加順利。”
有定水印, 漠河是幹淨的仙河, 但若沒有定水印, 便是黑水翻滾的妖河。
蘇蘇把定水印翻過來, 原本完整的定水印, 中間空了一塊。
它的神芯不見了。
蘇蘇的眼淚掉落在定水印上,神印發著黯淡的微光, 似乎在安慰她。
神器也覺察到了她冷,發出暖黃的光,照亮漆黑的海域。
這一幕卻無疑是往蚌公主心上插刀子。神器沒有責怪她,她卻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百年前,漠河上空魔氣翻滾,她親眼看著白袍雲紋的冥夜,護住身後的人間。
他保護的區域,也有身後的漠河。
蚌公主在淺水中悄悄探出眼睛,看見空中仙君衣袍翻滾,半步不讓。
那時候魔神剛好醒來,無數大妖作亂,蚌公主整日擔心妖魔會打到漠河來,然而那個白色的影子,自始至終護衛著漠河。
她不認識他,她仰起頭一直看著他。
後來妖魔和他都走遠了,她趴在清水裏,蚌殼一張一張,曬著太陽。
過了幾日,一個淺藍衣衫的女子,踉蹌跑至漠河,蘇蘇不認得她,但她認出了女子身旁閉著眼睛的男子。
是保護他們的仙君。
女子嘴角在流血,感受到周圍仙氣波動,她眼睛一亮:“此處是否有仙友?還請仙友救我二人性命。”
那是蚌公主第一次見到天歡。
天歡一席淺藍留仙裙,漂亮極了。
覺察到越來越濃重的魔氣,蚌公主猶豫片刻,蚌殼一張,帶著他二人,藏入漠河之中。
他們身上被下了追蹤的印記,蚌公主把他們藏好,自己回身引開魔軍。
她化作人形,在漠河中遊得很快,魔軍跟丟了以後,蚌公主立刻回去,沒想到河底光芒大盛。
蚌公主一驚,連忙跑過去,卻見定水印的神芯,沒入沉睡中的冥夜身體中那一幕。
“不要。”她跑到冥夜身邊,卻已經來不及。
蚌公主搖冥夜:“還給我,醒醒,把神芯還給我。”
冥夜周身帶著淺淺的白光,無知無覺,而天歡躺在地麵,也陷入昏迷。
蚌公主萬萬想不到,天歡會帶著冥夜走出藏身之地,來到無字碑旁。
冥夜體質特殊,竟陰差陽錯吞噬了定水印的神芯。
蚌公主不知該怪誰。
冥夜不是故意吞噬神芯,知情的天歡聖女昏迷不醒。
她帶他們回家,希望保護這個不眠不休為人間戰鬥了三月的仙君,沒想到卻害了蚌族。
失去神芯,漠河動蕩,驚動了整個蚌王宮。
蚌王憤怒趕來,抬手便要殺了冥夜二人。
她想起天上那個不肯後退半步的影子,第一次跪下求父王。
是她犯了錯,她不該帶著冥夜和天歡回家。
蚌公主生來便可淨化水源,她忍住撕心裂肺的痛苦,剃去自己靈髓,讓漠河安靜下來。
整個漠河被白光彌散,桑佑又氣又心痛。
即便這樣,她的靈髓也隻能保護漠河十年。
蚌公主蜷縮在蚌裏,低聲呢喃:“別殺他,他不是故意的,他一直在保護人間。”
蚌王沉默許久,在桑佑都以為蚌王會殺了冥夜之時,他沉沉歎了口氣。
神芯已經融入冥夜身體,殺了他都無濟於事。
桑酒為了幫他贖罪,剃去靈髓,此生無緣大道。得了神芯的冥夜,今後倒是修煉順遂,可能成神。
蚌王自然也看見過,冥夜為了漠河和身後的凡人,與大妖戰鬥那一幕。
蚌族不能殺冥夜,他們不能屠戮一名戰士。
蚌王守著蚌殼中虛弱的女兒,忍住痛惜,冷冷說道:“你要救他可以,他來自上清,今後或許會成為神君,我要他以神君之力,護我漠河萬年安然。上清有仙器舍利,每隔十年,你借舍利回來,平複河域,做得到的話,我會放了他們。”
蚌公主點點頭。
蚌王摸摸她的頭發,說:“去無字碑前跪著吧,直到他來迎娶你。”
她在無字碑前跪了許久,親自把沒了神芯的定水印埋入碑下。
河中魚蝦來找蚌公主,看見她跪下無字碑前,臉色蒼白。
因為救人,她弄丟了定水印;
為了讓冥夜仙君活下去,她沒了靈髓,再無緣大道;
父親脅迫冥夜娶她,她的夫君今後注定不會愛她;
她不能告訴冥夜一切,沒辦法告訴他這幾日漠河死了多少生靈。大道艱難,隻有不虧不欠的人,才能心胸坦蕩走下去。
冥夜必須成神,才能萬年守護漠河。
這一場愛情,從最初開始,她就是犧牲品。蚌王知道,桑酒自己也知道。
蚌王忍住心痛,把女兒推出去,期盼冥夜身邊,有小公主一席之地。
他成了神,哪怕幫一把沒有靈髓的小公主,偶爾替她清走濁氣,都是好的。
然而他們蚌族算好一切,卻沒算到,冥夜冷心冷清,百年時間,半點兒也不愛蚌公主。
“大公無私”的天歡聖女,最後以漠河都是妖物為由,讓仙兵屠戮了漠河。
為了救他和天歡,桑酒失去了靈髓,失去了身為蚌族公主的尊嚴,最後失去了家人和蚌王宮。
她趴在漠河裏看他,那時便膽怯又真摯地喜歡他,但從來沒有想過去他身邊。
定水印神芯,把他們的命運了綁在一起。
倘若一開始便有人告訴她,救冥夜和天歡會萬劫不複,她一定會任由他們死在漠河旁。
她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他們。
蘇蘇把沾了血的珍珠,一顆顆放進定水印神芯缺失的地方。
定水印吞沒了所有本命珍珠。
一整條漠河,大半蚌族的珍珠,全部填入定水印中,黯淡的定水印發出強烈的白光,河水水波變得清澈又溫柔。
蘇蘇把定水印放進懷中,走出蚌王宮。
蚌王宮外麵,站著驚疑不定的仙兵,他們早知漠河水濁,底下暗流湧動,可方才有一刻,河水分明變得無比清澈平和。
恍惚不過一瞬,他們看見了蚌公主。
仙兵要動手捉她,她平靜說:“不必,我和你們回上清。漠河包庇妖物,我親自向天歡聖女請罪。”
兩個仙子見到她,神色輕蔑。
回到上清時,她看向主殿方向。
薄霧輕攏,恍若仙境。
女仙譏笑道:“怎麽,你還癡心妄想呢,百年時間,還不夠你看清?比起天歡聖女,你什麽都不是。”
蘇蘇看著自己手掌,低聲說:“你說得對,我什麽都不是。”
可惜這個道理,她用了一百年才看清。
她曾經多麽希望有一天,冥夜試著了解自己,如自己了解他般,去看看漠河,知道她的子民並不壞,但他討厭“挾恩圖報”逼他娶小蚌精的蚌族。
她盼冥夜會愛上他,這樣即便他飛升,也會記得庇佑蚌族,可冥夜不愛她,她空守百年孤獨。
她小心翼翼、用盡一切力量保護他,靈髓沒了,蚌殼快碎了,到了最後,她在漠河下麵抱著父王的屍骸哀泣,他高高在上,依舊守在天歡身邊。
她捧著一顆真心來,到頭來,她什麽都不是。
她的蚌王宮、父王、遊魚和珊瑚,都粉碎在了肮髒的河水裏。
蘇蘇摸了摸懷裏的定水印。
它緊挨著她的心。
可心中的真君死去,就死在今日,死在她的記憶裏。
*
鄔宮的煙雲常年不散。
青衣中年男子笑著看向冥夜。
冥夜道:“恭喜師父歸來,冥夜守護千年上清,不辱使命,今全數還予師父。”
天昊說:“冥夜,你做得很好,沒有你便沒有今日的上清。想我當年遇見你時,你還是一條小黑蛇,如今卻已是威名赫赫的戰神了。”
冥夜垂眸,無波無瀾行了個禮。
天昊:“我入莽蒼前,將天歡托付於你。可我聽說,百年前天歡陷入沉睡,你娶了一個小蚌精,可有這麽回事?”
冥夜頓了頓,說:“是。”
天昊揮揮手:“你們既然沒有結契,一個小蚌精而已,上不得台麵,打發回凡間吧。天歡自幼與你感情好,別傷了她的心。”
冥夜皺眉,還不待他說話,瑤池迸發出一陣白光。
那白光雖是神器發出,卻帶著攻擊毀滅的力量,瑤池水淹,轉瞬便漫到殿前。
冥夜心中一沉,也顧不得和天昊多說:“弟子去看看。”
轉瞬,他身影便消失在大殿之中。
冥夜出現在瑤池,一個女仙口吐鮮血,驚恐地看著他:“真君,真君救我,桑酒她瘋了,她要殺了我們,還要殺了天歡聖女。”
冥夜冷著眉目踹開她,走進殿內。
整個瑤池被水淹了,仙婢四散而逃,天歡被抽了仙髓,胸口破了一個大洞,漂浮在水中。
粉白衣裙的姑娘,盤腿坐在水麵上。
定水印漂浮在空中,冥夜抬手,輕而易舉奪下定水印,怒道:“桑酒,你在做什麽?”
她睜開眼睛。
以往漂亮清澈的雙眸,此刻泛著妖異的紅色。
縱然沒了定水印,她依舊固執地要殺了天歡。
冥夜一道玄光打在她肩膀,她悶哼一聲,倒飛出去。
冥夜抱起瑤池水中的天歡,發現懷裏人已經沒了氣息。他冷冷看向蘇蘇:“關起來,等我親自審問!”
蘇蘇被趕來的仙兵捉住,她從水波中爬起來,看見他焦急地抱著天歡消失在瑤池中。
她心想,來得可真快啊。
可惜,天歡已經死了,他再心痛也沒有用。
她目光空洞躺在瑤池中。
定水印被強行開啟,用一次就廢了,但是殺了天歡,便無比值得。天歡死前,瞪大眼睛不甘地看著她。
蘇蘇想,原來聖女也會害怕死亡。
和他們人間的小精怪沒有差別,誰又會比誰高貴呢?
蘇蘇任由自己沉下瑤池。還好,現在的她不怕。
她被人銬起來,關進上清的地牢。
蘇蘇從沒想過,上清也會有這樣的地方。水滴答聲不絕於耳,周圍漆黑安靜。這裏不分日夜,蘇蘇也不知道她被關了多久。
有人走進地牢。
她抱住膝蓋,安安靜靜看著他。
那人開口說:“天歡醒了,但她失去了靈髓。”
蘇蘇起先不太開心,聽到最後,咧嘴一笑。
冥夜往前走了兩步,蘇蘇嗓音沙啞道:“你別過來!”
他頓住步子,聲音依舊如十二月冰雪般清冷:“我現在放你出去,你向天歡道歉。我知道神魔大戰之後,你被邪氣入侵,不是故意要殺她。”
蘇蘇笑了一下。
他沉默地過來,想抱起她。
然而還沒碰到她,小蚌精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冥夜,你清醒了嗎?我是故意要殺她。可惜,我沒什麽能力,沒來得及毀了她的魂魄。”
他捏住她手腕,一字一句固執地冷冷道:“不,是邪魔入體,你是被控製的。”
她入懷,他才發現,她那樣輕。昔日柔軟的身體,此刻瘦得幾乎隻剩下骨頭。
仿佛陽光一曬,都能將她化去。
冥夜情不自禁將她抱緊一分。
在她耳邊低聲重複:“記住,你不是故意想殺天歡,道個歉,就不會有事。”
她笑開,笑聲越來越大,他的臉色卻逐漸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