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公主
對於般若浮生, 勾玉也知道得不多。
《仙魔傳》記載,蛇修煉數千年變成蛟,蛟苦修萬年飛作龍。
冥夜便是這樣的例子, 從一條小黑蛇, 苦修成蛟, 得了仙緣, 又實力強悍, 成了上清仙境的主人。
本來,若再過數千年,他本體便可成真神。
然而不知何故,神魔大戰後,他把自己封印在了般若浮生中。
般若浮生――
燃燒自己的修為和精血, 隻為構築一場夢, 一遍又一遍地經曆輪回,見到記憶中的故人。
冥夜耗盡修為,沉浸在般若浮生中近萬年,從當年險些成神的大能,變成如今漠河河底一條不起眼的蛟, 實在令人唏噓。
般若浮生中,是冥夜真實的一輩子,全是他經曆過的記憶。即便有人進入般若浮生, 取代其中的人, 所有的大事依舊會發生, 並不會因此改變。
例如, 蘇蘇成了桑酒, 今夜來找澹台燼搶舍利。
證明當年,桑酒同樣來找過冥夜搶舍利, 還成功了。
所有的事情或許會有微小的不同,但幾乎都會按照冥夜的記憶發展,結局亦然。
蚌公主桑酒性格綿軟柔和,擅歌舞,穿鮫紗,當年破釜沉舟搶走舍利子,心中其實無比絕望。
至於蘇蘇……
勾玉心想,等小主人醒過來,今夜之事,恐怕會成為她一輩子都不想回憶起的黑點。
勾玉看一眼“冥夜”,默默封閉了自己的五感。
它是個成熟的九天勾玉了,明白般若浮生中的東西,不過是仙蛟的記憶,大夢一場。
蚌公主的感情和絕望感染了蘇蘇,但這不是現實,醒來應該就好了。
*
月明如水,蘇蘇緊張地靠近眼前的人。
結界之外,上清的夜美如畫境,終年不散的霧裝點著窗戶。
少女衣衫散落,頸上玉珠熠熠生輝。
她今夜來,就沒想過活下去。
蘇蘇撕下男子玄袍上的一塊布,蒙住自己的眼睛。
看不見他如神o一般冰冷神色,便不會畏怯,也不會停下。
眼前一片漆黑,她大著膽子,撫上他的眉眼。
像夢中那樣,他的肌膚微涼,像沾上了上清不食人間煙火的霧氣。她的手指向下,在他的唇上停下。
她怯怯捧住他的臉,幾乎哆嗦著,吻上男子的唇。
雙唇相觸,感受在黑暗中無比放大,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在他眼中是什麽樣的。或許很不堪,少女嬌軀輕輕顫動著,腳趾都緊張得蜷縮了起來。
她肌膚泛出一陣粉暈,他一定覺得自己很不要臉。
但是蚌族小公主從救他那一天開始,早就一無所有了。
男子一動不動,氣息亂了幾分。
蘇蘇想,他這樣冷靜的人,此刻都亂了氣息,想必一定很生氣。氣得今夜以後就要殺了她,等天歡醒來,他就毫無負擔和天歡在一起了。
天歡不是自己,不會像自己這般蠢,修煉緩慢;也不會如自己這般狼狽,她定是整個上清推崇的女主人。
她絕望又心慌地輕輕咬他。從唇上,一路咬到喉結。
冥夜的唇是涼的,一如他的心。
她小聲在他耳邊說:“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然而少女賭氣般的話語,帶著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幾分渴盼。她一麵說著恨他的話,一麵笨拙地吻他。
她的吻是甜的,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傷了他。
他是上清的真君,也是東部仙域的守護者,所有人都覺得他理當無堅不摧,隻有傾慕他的少女,把他當成妥帖珍藏的寶貝。
兩人氣息交織躺在床上。
她黑色絲布覆蓋住雙眼,心一橫往下探尋。
碰到炙熱溫度時,蘇蘇嚇了一跳,她手腕被人勉強握住。
“滾出去!”他聲音沙啞道。
怒意澎湃,連帶著上清外麵霧氣翻騰。
她懵懵懂懂,原本淚濕了眼角,此刻反應過來,卻開始情不自禁微笑。
“冥夜,你沒有那麽討厭我啊?”
冥夜冷道:“粉珍珠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便沒用,到時候我會親自殺了你。”
她沒有生氣,反倒開開心心把小腦袋枕在他肩頭。
“死在你手上,也挺不錯的。但是冥夜,我怕疼,你別用三叉戟殺我。也別用真火燒,雖然聽說人間的烤河蚌味道還不錯。最好不要弄碎我的蚌殼兒,蚌族碎了蚌殼,比人類碎骨都疼呢。”
那人沉默著。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她話音才落,外麵傳來細碎聲響,仙婢道:“啟稟真君,瑤池有異動。”
蘇蘇連忙捂住冥夜的唇,仙婢得不到回音,不敢貿然進來,隻能離開。
等她走了,蘇蘇才鬆了口氣。
她耳朵貼著冥夜胸膛,明顯感覺到仙婢說“瑤池”二字時,他心跳快了許多。
蘇蘇喃喃道:“天歡要醒了。”
她解開眼上布帛,就在冥夜以為她要離開的時候,她突然附身,吻上他的唇。
蚌公主身上無一不軟,她不著片縷,手指解開他的發,白皙修長的手指陷入他發中,與他抵死親吻。
他手指總算能動,死死扣住她肩膀,瞬間在她肩上掐出一個青紫的印子。
“恬不知恥!”
她輕笑,把小臉埋入他脖子中。
他手下一用力,聽到錯骨的聲音。她悶哼一聲,去咬他脖子。但她舍不得下重口,隻輕輕咬。
愛惜他,敬重他,又可憐地靠近著他。
她的淚掉進他發中,他看不見。
短短數個時辰的相處,她用去精心養了百年的粉珍珠,碎了半邊肩胛骨。
蘇蘇從床上爬起來,她光著腳丫,從他身邊跨過去,回眸那一瞬,白色鮫紗頃刻妥帖變成衣裙穿在她身上。
足踝鈴鐺作響。
她抱住貝殼,溫柔含笑叮囑:“冥夜,我走了,明日領兵出戰,你要小心。”
走之前,她還記得他重規矩,小心把鞋穿好。
她踩在那套碎金衣裙上:“你別怪我不穿這個,這是天歡的尺寸,我穿著,本就大了。”
上清無人在意她,又怎麽專門有人為她裁衣裳。
小蚌精越走越遠,消失在白色霧氣中。
冥夜閉上眼,許久,他睜開黑眸,死死擦了擦唇。
他從床上坐起來,穿好衣衫,有心想去教訓不知天高地厚的蚌公主。可是瑤池天光大盛,他皺起眉頭,最後朝著瑤池而去。
*
蘇蘇坐在漠河河畔。
一個竹紋鮫綃男子踏浪而來,他伸出手,蘇蘇把舍利放在他掌心。
漠河波浪翻滾,隱隱能看見裏麵死的河蝦。
蘇蘇垂下頭,輕聲說:“哥哥,父王如何了?”
本要離開的男子回頭,笑道:“你還有臉提父王,不是心中隻有你那個薄情寡性的仙君嗎?”
蘇蘇低下頭:“對不起。”
勾玉麻木地看著眼前龐宜之的臉,所以到底多少人進了般若浮生?接下來還有什麽驚喜等著它?
男子走了好幾步,見少女還孤零零坐在河畔,他踏水走回來,伸手罩住她的發頂,疑惑之中,帶著幾分怒不可遏之色。
“你嫁給冥夜,他連凡間的濁氣都不曾幫你祛除?一百年過去,你修為竟毫無長進,桑酒,你在上清過的到底是什麽日子!”
每過十年,桑酒會讓人送來舍利,這還是桑佑百年來第一次見她。本以為小妹早已褪去妖胎,沒想到她和百年前毫無二致!
蘇蘇說:“沒人欺負我。”
但也沒人理她,沒人在乎她,沒人願意和她說話。
桑佑譏諷道:“在漠河無法無天,到了他身邊,倒是半點爪牙都不敢伸。他知道你為了他做出什麽蠢事嗎?”
蘇蘇提高聲音:“哥!”
桑佑:“嗬,也對,你要一力承擔。看看這黑水翻湧的漠河,都是因為他那個喪門星,才會變成如此模樣。桑酒,你還不了,也沒法替他還!”
蘇蘇輕聲說:“哥哥,他日後,要成神的。”
桑佑臉皮子動了動,要笑不笑看了她一眼,但這次沒再繼續反駁。
這世上的神啊,多少年才會成就一個?
神魔大戰將臨,倘若魔物猖獗,不僅是漠河,連人間都保不住。
桑佑隻能生氣地說:“你滾回上清吧,父王不會想看到你。”
蘇蘇勉強一笑,點點頭:“那我走了。”
桑佑並不知道她無處可去,她回頭看去時,滔天黑浪,在舍利的金光下平複下來。
蘇蘇放下心,她在人間晃蕩許久,最後在一個小竹林住下來。
小竹林離上清仙境很遠,是一個小地仙庇佑的住所。
她替小地仙滌淨泉水,讓泉水變得甘美,作為交換,小地仙收留她,讓她在竹林中修煉。
蘇蘇知道,她強奪取舍利,冥夜一定不會放過自己,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追來了。
可她住了第一個秋天,第二個秋天,到了人間第三個夏天,冥夜依舊沒有找來。
也不曾聽說上清仙境丟了一個仙妃。
這三年,槐花成了精,小蘑菇能變成一個男童四處跑,連泉水下的蝴蝶,都撲扇著翅膀聊上清八卦。
他們說――
“天歡聖女醒來了,冥夜真君親自給聖女護-法,滌清她沉睡百年的濁氣!”
那夜蘇蘇呆呆看了一晚月亮,滌泉水的時候走了神,被小地仙罵得狗血淋頭。
“天歡聖女生日宴上,冥夜真君贈送了她本命法器,錦霧流線裙。聽說那法器是雲錦織就,薄霧為線,美輪美奐,可運用天地靈氣護體,邪魔不侵。”
蘇蘇用鮫綃蓋住眼睛,告訴自己不能嫉妒。
“聽說等神魔大戰後,冥夜真君便要迎娶天歡聖女。”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天歡父親對冥夜真君有恩,而冥夜真君照顧了聖女將近千年,他二人在一起,不是理所應當?”
沒人提起蘇蘇,冥夜也從不對外麵說起她,所以除了上清,竟沒人知道,冥夜早娶過一個道侶。
這夜蘇蘇沒發呆,快三年,她早學會無視他二人的傳聞。
她勤勤懇懇滌過泉水,舀起來嚐了嚐,發現滋味不錯。
沒多久,神魔大戰開始了。
人間動蕩,小地仙打包好自己的寶貝,對蘇蘇說:“我勸你走吧,這裏也不太平了。好多神都隕落了,看見昨日的金光沒,那是神器碎裂的光。我們能找地方躲起來就躲起來,這等戰役,不是我們能參與的。”
蘇蘇問:“你說……神隕落了?那仙君們會有事嗎?”
小地仙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仙君當然也躲不掉。那個上清仙境的戰神,冥夜你聽說過沒,聽說他掉進弱水,生死不知。他都打不過魔神,咱們還是快跑吧。”
蘇蘇愣住:“你說誰?”
還不帶小地仙回答,她已經跑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