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奇情
碧霄和翠竹都站了起來,知道事情有些微妙而複雜。唯獨莫昌沉吟不語,依舊看著棋盤。
侯聰先厲聲嗬斥了一句賀拔春“你對殿下什麽態度?”
賀拔春清冷驕傲慣了,竟不理會侯聰,依舊望著莫昌。“殿下解釋一下吧?”
“放肆,哪裏學來的這些陰陽怪氣?太子爺教的嗎?”長空平日雖然散漫,但是心裏對侯聰是在意的。就在剛才,他還捂著心口,聽白衣說了上午的事情,與元又沉浸在“計劃趕不上變化”的心悸中,滿心裏焦慮,要先把元又打一頓,再想想妹妹和侯聰都親上了怎麽辦,這“夫君娘子”叫起來了,到底算不算可以救命的好事。
結果,賀拔春忽然來這麽一出。
長空是念舊的人,哪怕因為龍珠的事對莫昌有芥蒂,哪怕因為白衣要替死的人是莫昌,總對他恨恨的,實在是不喜歡賀拔春這麽無禮。況且,侯聰是自己正經主子,太子爺在一行人南下前忽然派進來他的心腹,已經夠令人不爽氣,他們也已經忍而不發、盡量和睦相處了,賀拔春居然敢不理會侯聰的話?!
賀拔春聽到長空如此說,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笑了笑,居然拿著畫兒,離開了房間。
“咚”地一聲,房門也在他身後關上了,關門的人卻是元又。——說歸說、笑歸笑,他比長空更加了解侯聰,他知道侯聰喝斥賀拔春,也不過是做個不得不做的樣子,真正冒火的對象是莫昌。
侯聰他們料定莫昌不會老實的,一定還有什麽計劃。所以,一直警覺得很。賀拔春走了,就幾乎隻剩下不需要對其做樣子的人了。元又趕緊關了門。
莫昌這才淡淡地看了一眼侯聰,今天的他,和往日不太一樣,內心的崢嶸,似乎不太藏得住了。他那雙一直如同春風拂過的眼睛,現在霜天雪地,皇家的威嚴因為受到觸犯,化作了猙獰。
“小侯將軍,你糊塗了嗎?方才宇文姑娘過來說的很明白,鎮上有個姑娘因為那幅畫,陷入了對你的癡戀。那畫兒,她看了有幾百天,正好從貴隊,大敗敝隊的時候算起。難道我事先畫了畫兒放在她手裏?我又如何知道她會戀上畫中人?我又如何知道貴國扣押我一直不肯放歸?我又如何知道我父皇會賓天、別人會繼位?我又如何知道貴國此刻放歸我南下還要路過這個小鎮?我又如何知道宇文姑娘、賀拔校尉和你會到街市上去還遇到這位姑娘?話說回來,可能我也有名滿天下的水龍先生的神機妙算,一步步都算清了。可是,我走這步棋有何用處?一個瘋姑娘而已,你要娶就娶,要騙就騙,不喜歡,一刀殺了,自然有人替你挖坑埋屍。這與我何幹?碧霄,怎麽不下了?你到底是我的房裏人,還是侯聰的?”
莫昌的抱怨和想法都不奇怪,但是如果說了出來,證明他心境變了。
一顆心境變了的棋子,還值得大隊人馬護送、宇文白衣替死嗎?
碧霄未說什麽,重新坐到莫昌對麵,卻被侯聰走近,一把推開,撞到翠竹身上。接著,侯聰拔出劍來,淩空劈下。
劍鋒切入到地方是炕桌而已——連棋盤都沒碰到。
但是棋盤翻了,棋子也被劍氣鎮得亂飛出去。
莫昌與侯聰,隔著劍氣,隔著飛舞的棋子,兩兩相望。
嘩啦啦,棋子落滿了地。
莫昌身上,流出了無血之血。
房間裏第一個動起來的是白衣,第二個是翠竹,彎腰低頭,以至於趴下身子去桌子腿而下、櫥櫃縫裏,找那些散落的棋子。
侯聰又喝斥了一句“白衣,別亂動。我這裏問話呢!”
白衣並未理會。莫昌竟然站起來,逼近侯聰,麵對麵站著。
“小侯將軍,我不知道你上戰場前,誰給你送行。我那時候,母後對我要走這件事,心中並無波瀾。父皇盼我大勝立威,說的都是大道理。出發前夜,他犒賞將士,還是公事公辦的模樣。我在東宮,一直等,我以為,等不到了。父皇,卻遣人送了我一個粗布縫的布囊,打開看,裏麵,是和普通士兵一樣的6串平安錢。那是我被貴軍俘虜的時候,身上唯一的錢。我想,我父皇想說的是,我們是皇帝與太子,但也是普通的父子。他不僅盼我大勝立威,也盼我平安歸家。在貴國首都,我吃穿住行,一張紙一粒米,都是貴國陛下所賜,我不允許擁有任何自己的東西。全是嗟來之食,唯獨這6串錢,加上翠竹攢下來的碎銀子,買了這麵棋盤、這些棋子,是屬於我自己的。你作為勝利者,或許不懂。但白衣懂,她比你有人味兒,換來的就是你的喝斥嗎?”
侯聰根本不被這些話帶走,他有自己的節奏,“殿下好口才,以前是誤會你了。既然殿下這麽能說,我們也說道說道,我何曾懷疑殿下有什麽勾當?但我身為理國武衛將軍,臨陣殺敵的樣子被畫成畫兒,四處流傳,乃至民間出現瘋女,我不能不聞不問吧?賀拔校尉說畫中筆法殿下熟悉,本非大事,他對殿下無禮,我自會懲治,殿下在對弈雅趣之餘,回答一下他的提問,又有何妨?”
“無妨,確實無妨,隻是我不知道他的問題到底是什麽。”
莫昌的火氣被自己壓下去了。但是侯聰不能輕易放過,“若是當初,成國俘虜了我理國太子爺,隻怕也是一樣的對待。古往今來,皇家金枝玉葉,承大富貴,受大委屈。殿下是俘虜,與我們沒有私人恩怨,一飲一食不曾委屈著殿下,已經是我理國仁義,莫非把您當祖宗供奉著?”
這時候,白衣與翠竹,已經將撿回來的棋子,嘩啦啦地放在了棋罐裏。翠竹一五一十低聲數了起來,看棋子夠與不夠,白衣沒說什麽,也不看任何人,轉身走了。侯聰的臉一沉,吩咐長空、元又“值好你們的班!別放別人進來!”
天色,已經是落霞西飛的時候。侯聰從房裏出來,看到了神色穩重的慕容行,覺得因為怒火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平靜了下來,“她呢?”
慕容行知道侯聰問的是白衣,“姑娘去找賀拔春了。”
慕容行低聲對侯聰說,“大公子隨我來。”
侯聰跟上他,雙眼正看到慕容行腦後一縷掉落的碎發——他忙碌到現在,不知道吃了飯不曾?從來他都是如此,管了公事管私事,還要管些不知道算公算私的事,總之,凡是侯聰的事,他都要管。話雖然不多,心思最細膩。總是默默觀察著一切,替侯聰、獨孤正和元又幾個,兜起他們掉落的千頭萬緒。
侯聰忍住沒有伸手,去碰那縷碎發。他跟著慕容行繞過走廊到樓的另一邊,正好有個廊柱擋住身子,從這裏看過去,能看到白衣的房間上方,她與賀拔春小姐弟兩個,正坐在樓頂上看晚霞,四條大長腿遊遊蕩蕩,暮春的晚風正好吹過。
慕容行輕輕說,“因為要保護殿下,周圍很多地方放了竹耳朵,大公子要聽嗎?”
說完,他遞上來專門竊聽的工具。
侯聰現在的心情,是恨不得抓過慕容行來親一口。
這當然不行,而且非常荒唐——他一手接過一個竹耳朵,另一隻手終究還是扒拉過慕容行的後腦勺,扯了扯他的那縷碎發。
慕容行被侯聰的舉動微微嚇到了一下,何況頭發也被他扯疼了。但是他很快明白了大公子什麽意思,且視線也彼此對上。
又挪開。
慕容行心裏一陣難過與愧疚。“屬下知道了,多謝大公子提醒,屬下去忙別的了,讓獨孤正在邊上侯著。”
他退下了,心裏翻天覆地想的是早秋的話,是那個藥盒子裏藍色粉末粉紅色粉末,以及慕容家多年來將知道的大大小小的侯家行蹤,向皇帝匯報的過往。
獨孤正與慕容行擦身而過,互相撞了撞手腕子,他向侯聰默默拱拱手算是行禮,也拿起來一個竹耳朵聽著。
侯聰聽了一會兒,晚風裏有衣衫被吹動的聲音,還有屋頂瓦片被壓倒的悶響,白衣終於開口了,“小弟,你委屈嗎?”
賀拔春不說話。
“小侯將軍有時候就是有點兒仗勢欺人的樣子,可惡。”
侯聰心裏中了一刀,沒想到白衣會這麽說自己,也沒想到她會那麽想。
但想想當年,自己連慕容行三個人誰是誰都分不清,白衣還因此專門鬧過一出。她不喜歡侯聰唯我獨尊、目中無人的樣子。她也曾因為侯聰在觀花樓對三公主八麵玲瓏、順水推舟鬧過一出,她也不喜歡侯聰那個樣子。侯聰想了想自己,對親近的人蠻橫,對陌生的人敷衍。
也許是值得討厭吧。
接下來是賀拔春的聲音“你到底喜歡不喜歡他?聽起來,怎麽像姐姐厭惡他呢?”
“喜歡啊。”白衣說,透著歡喜。
侯聰剛剛中了一刀的心裏,又燒起了火。
“但臭毛病就是臭毛病。”白衣又給侯聰一刀。
賀拔春好像笑了一聲,“姐姐,我是在我哥哥那裏看過《小侯將軍大敗成隊》那幅圖的。正經叫做《龍吟處處月照花》。”
屋頂上,白衣睜大了眼睛,“怎麽叫這個名字?這不是——不是天下的忌諱嗎?而且,這和大公子臨陣殺敵有什麽關係?”
賀拔春認真看著白衣,“姐姐果然有些呆氣,那場會戰,姐姐也在啊!大桐都中最開始有這些傳聞,不就是月圓之夜,姐姐和大公子比武的時候傳出的嗎?姐姐是花,小侯將軍是月。”
“你可不要學他們胡說啊!那原本是常贏的底下人造的謠。”白衣頗有姐姐的樣子,教育起小弟弟來了。
賀拔春“嗯”了一聲,“比武是多年前。可是那次兩國決戰,情形不同。我哥哥說,戰場上,花月齊備,真龍受傷而悲吟,就是莫昌啊!——我剛才,並沒有說,是莫昌畫的那些畫,我沒那個意思。可能,唉,可能我也呆氣吧,不知道如何說明白自己的意思。是我哥哥說,那幅畫極為真切,連親曆者莫昌都誇好。”
白衣感慨,賀拔春記得如此清楚。
“當然了,關於小侯將軍,每一個細節我都能記清楚。我打小兒知道他,那幅畫算是第一次見到他。你懂不懂,為何我明白芳妹的心?”
侯聰聽到這句話,如五雷轟頂。獨孤正趕緊放下竹耳朵,恨不得自己沒聽見。
白衣歎口氣,“唉,你真的是我的好弟弟啊。”
賀拔春,這個畫中仙子一般的少年,夢裏人,是侯聰。
侯聰越過柱子,看到賀拔春把腦袋靠在了白衣肩頭,如此清冷的兩個人,在霞光裏有脆弱的溫柔。
竹耳朵裏,白衣還在說話“你哥哥不是兩年前的九月,為了護駕太子而死了嗎?那時候,大戰還未發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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