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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流瓦

  宇文興處理完公務,聽說白衣等著自己吃晚飯,動作都快了起來,浴了手,換了衣服,去畫堂找女兒——晚飯擺在那裏了,自家後花園,也開了滿園的花。白衣抿著嘴兒笑,在樓下等著爹爹,還仿佛才8歲。她拉著宇文興的袖子上了樓,雖然笨手笨腳地,但是親自給養父夾了菜,擺了湯,略具“有模有樣”的雛形。


  “我的女兒,長大了。”宇文興接了白衣敬的酒,心裏悲喜交加,忍著淚。


  白衣看著爹爹的表情,心裏也是倏然一箭。這些日子父女兩個少相處,忽然從侯聰的籠罩下回來,對宇文興愛護自己的那份情,忽然沉澱澱地感受到了。仿佛這10年,自己也是沒心沒肺沒良心一般,從全家人的橫死裏沒回過神來,沒去麵對過養父,竟然都理所當然地受著了。白衣不想自己有什麽異常,惹爹爹更難過,她微微笑了笑,提出了自己考慮了半天的想法:“爹爹,如果我去拜訪何副總管,會有什麽不便嗎?”


  宇文興愣了愣,知道這個丫頭出去幾天,跟著侯聰學壞了,主意大得很。她一定有什麽小心思小計劃,可是,現在滿是一幅沒打算與自己細說的架勢。問這個問題,也隻是因為對人來客往、朝廷風俗不熟悉,怕鬧出意外的麻煩而已。


  宇文興沉吟了一下,“你救了他,他來送禮,你去回拜,倒也是常事。何況,我宇文家世代侍奉侯家,老侯將軍與何副總管麵上還好,從這層上說,更是無妨。”


  “知道了。”白衣點點頭,仿佛心裏那個決心更大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宇文興勸自己。


  白衣在春日的黃昏,由著父親為自己打點了一些精致回禮,做了一乘小轎,出畫屏巷往南,去拜訪何大太監。這位皇帝跟前兒的紅人還在家裏休養生息,聽說白衣來了,“哎喲”了一聲,“這就來討債了。”整理利索後,吩咐心腹徒弟,將恩人請進來。


  前廳,小太監們把禮物收了就退了下去,隻剩了白衣與何副總管兩個人。


  “白衣啊,”何副總管一幅長輩的做派,又親切又有耐心,“說吧,凡是你提出的要求,一個兩個,我都替你辦。”


  白衣又努力笑了笑,回憶著哥哥都是怎麽在場麵上混的,打了個腹稿,“何內相,您也知道我有些呆氣,要是哪句話說錯了,您隻管當沒聽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和我父親、我哥哥沒關係。就算是心疼我們宇文家了。”


  何副總管笑容滿麵,“真是討人喜歡,你放心。你救了我的命。這個好,我記著。你的話,錯了也不錯。”


  白衣又低著頭理了理思緒,重新抬起頭來,“9年前那會兒,我知道小侯將軍護過我一回。因為龍吟處處月照花的預言。”


  何副總管雖然是沒想到這個丫頭來提這茬兒,但笑容並未消失,甚至還有些好奇:她是想怎樣?


  白衣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何副總管,沒有絲毫的回避:“我哥哥後來給我解釋過,這個預言到底為什麽能起風波。一百多年前,這天下本來是陳家的,國號叫平。所以無論是理國的君上,還是成國的君上,對於水龍先生相關的事,都有所顧忌。”


  白衣曾在閨房望著春風,琢磨了半天:祖父白深死了,白深底下的人還在活動。


  “水龍先生死了,水龍先生的弟子,沒有死絕。水龍先生生前所學所著,也應該沒有絕跡。如果有,您一定知道。我想看看。”


  何副總管倒吸一口涼氣,他都不怕白衣看出來自己的心境。他實在是沒想到,這個丫頭此刻會來這一出。最可怕的是,這件事,白衣問對了人:本朝太祖起兵,從陳家天子的國庫裏搶來了水龍先生的遺物。曆代天子自然都要從先帝那裏知道這件事,然後曆代天子的心腹太監,自然就成了保管人。——萬一皇帝出了事,大太監要負責把這件事情,及時傳達給新君。


  “有是有,”何副總管為了報恩,豁出去了,他實在想聽聽白衣想做什麽,“就在宮裏頭鎖著呢。


  “是什麽呢?”白衣問。


  “丫頭,你想做什麽呢?”何副總管問。


  白衣的腦袋也不歪了,正正經經地坐著,開始沉默。


  何副總管沒有自己的孩子,侄子不是在跟前長大的,偶爾覺得,還沒有小徒弟親。宮裏的宮女兒他不熟,除了當差,盡量少打交道。白衣,竟然是這麽多年,他唯一打起精神來相處的第一個少女。要是有這麽個女兒或者侄女就好了。


  他想著,心裏也就軟和了下來。


  “是薄薄的一本琴譜。曲子叫做《水龍吟》。”


  琴,白衣是彈不好的,幾個指法練來練去,最簡單的曲子都彈不下來。可是琴譜還看得懂,背得下。她也知道何副總管已經給了自己很大的麵子,掏出了真心,等於交了底,她弄了弄衣帶,又不會撒謊,隻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給吐出來了。


  “小侯將軍,是我的春閨夢裏人。”


  何副總管,輕輕地“啊”了一聲,也就閉了嘴。


  人和人的緣分確實奇怪,他一個太監,怎麽就在這樣一個春日的黃昏,和一個少女聊心事呢?

  白衣的臉紅了一下,雙頰粉透透的,格外可人,“全理國都覺得他是大英雄,又是名門望族之後。可他也不是三頭六臂。這些日子,我跟著他學軍營裏的規矩,覺得他要管的事兒太多了。南下的事兒,太危險,所有人都在動心眼子。我第一次聽他和皇上匯報計劃,覺得他像神仙一樣。如今不是了。他總會遇到危險,遇到難題的。可是,我太笨,我不能為他做什麽。我琢磨了半天,想起了這件事兒。”


  白衣頓了頓,方才的猶豫已經沒有了,露出了她在戰場上的堅定神色,“事關理國成國的一切,眼前的,具體的,是莫昌殿下;久遠的,宏大的,就是龍吟處處月照花的預言,和水龍先生留下的一切。我準備打這個上麵起頭,了解起來,學起來,哪怕我再笨。我——”


  白衣沒有說下去。因為後麵的話,何副總管已經明白了。


  眼前這位少女殺手,隻要捏住了事關國運的任何一點兒消息,將不再隻是棋子。任何時候,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將有機會幫心上人翻盤。


  “真好啊”,何副總管自己也不相信自己這樣說,“明白了。我幫你。”他喚來最信任、最伶俐的小太監,讓他帶白衣換了一身宮女兒的衣服。又派了馬車,將白衣送走,通過朱紅色的高大宮門,靜悄悄地踩著宮裏傳晚膳的點兒,經過一座座壓得人抬不起頭來的宮殿高高的簷角兒,到了桂香殿後頭的皇帝私人小庫房。


  這裏,有一隊禁軍守著,但是能進出自由、送東西、取東西的,隻有何副總管和他底下的人。小太監說“拿點兒東西”,就在禁軍校尉眼皮子底下拿把大鑰匙開了門,與白衣進去。夜幕低垂,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隻把白衣當成何副總管自己私宅伺候的丫頭。


  庫房看著小,進去後意外地大。這裏怕火,小太監點燃一個玻璃罩子的小巧手燈,走在白衣身後頭,靜悄悄地,確實是訓練有素。一進門就看到向上向下兩個樓梯,都是青銅的,上麵,下麵,是幾十排幾乎有兩人高的大架子,箱籠罐子齊齊擺在上麵,標記著鵝黃簽子。


  小太監示意白衣往下邊走,兩個人來到最深處的角落,底排架子上,孤零零放著一個粗糙的木頭盒子,打開來,有兩粒樟腦丸而已,薄薄的一個小冊子,正是《水龍吟》的琴譜。


  白衣拿手在空中,挑抹撚揉,試著去記下來。小太監自去忙自己的事兒——總要真的收拾出什麽東西帶出去、讓禁軍看到才好。


  白衣記好了,小太監親自接過去,重新弄好,捧著的東西,分給白衣一半,帶著她往外走。“姑娘,”他的聲音溫和妥帖,“一會兒咱們出去,您就跟著我,我是何副總管的徒弟,沒人問,也沒人攔。我帶您在宮裏頭,能走的地方走一圈兒。咱們也不用說話,等出去之後,您有什麽不懂的,您問我。您是去成國辦大事的,去了成國,總要進宮的。這成國理國啊,兩個國家的皇宮,據說是一模一樣的。您把這裏走一遭,去了那裏,有備無患,說不上什麽時候就有用,是吧?”


  白衣看著他,點點頭。她聽了他的話,看他鎖門,與那隊禁軍告別,又帶著自己大大方方在皇宮裏轉了一圈。


  回去的馬車上,白衣問他為何如此。


  “嗨,奴才是師父調教的人,姑娘救了師父,就是奴才的恩人。這麽丁點子事算什麽呢?最好呀,是您吉人天相,平平安安,什麽都用不上。奴才等您從南回來,給您倒茶上點心,那才高興呢!”


  小太監笑著,似乎沒當回事。


  白衣心裏頭一酸。


  這世上,總有這些想不到的、可貴的,善意與柔情。是她以前沒想過的。


  要赴死了,居然這一切都撲麵而來。


  她掀開馬車的簾子,任由晚風拂麵,大桐城裏亮起萬家燈火,街上都是忙忙碌碌回家的人。離皇宮越遠,行人越多。兩邊兒樓上,新瓦舊瓦,層層堆疊,月光流了下來,摻雜進紅塵萬丈裏。


  活著,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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