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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何夕

  那夜最氣人的,是白衣搶先回答了青鬆的問題——“大公子決定親自收拾這一切,小哥先歇著去吧。”隔著窗子,青鬆也弄不明白什麽,真的就下工了。


  他有他的約會。


  侯聰注意聽白衣從水裏出來的時間,知道她打開了哥哥收拾的小包袱,找了半天,終於該擦的擦幹,該穿的穿上,他放了心。總算不用麵對她出水的樣子了。可是,隨著她走到他眼前,他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侯聰倒是決定不看她,可是現在她都收拾好了,等著看自己呢。


  已經沒了熱氣的浴桶裏,侯聰覺得自己像一隻可以去死的蠶。


  “白衣,”他這輩子第一次求人,“我能不能,請你答應我一個條件?這樣,我讓你一步,你也讓我一步。你先回去到床上躺下,讓我出來。這樣的話,如果我縛殺成功,那一回就直接抹掉,等於你多了一次機會,你看,是不是很劃算呢?”


  他甚至學早市上搶著把湯麵賣給早起上朝的大臣們的小販們,掛上了誘騙的微笑。


  白衣穿著一身嫩黃色、花蕊一般的睡衣褲,踩著水紅色睡鞋的後腳幫,擦著自己頭發上的水滴,“你不是就怕人看嗎?”


  侯聰歎口氣,“白衣,我屢次對你說這些,是為了你好,你這是下對上的態度嗎?你看,你除了你哥哥,沒有朋友,你不學著點兒嗎?不要看到了什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


  “那反正,你就是怕人看。”


  “我不是怕人看,我是怕女人看。你是個姑娘,我是個男人,不是嗎?”侯聰簡直想把“苦口婆心”四個字寫出來,貼在自己腦門上。他決定多找幾個大道理扔出來,盡快說服白衣,不然,自己都要被泡出白印子來了。


  白衣把烏黑的長發甩到一邊肩上,又擦另一邊,“那還不是你出的主意?縛殺?”


  這確實是問題的本質。侯聰忘掉了那些大道理,開始說實話“我認為我比你合適,去做替死者。但在皇上心裏,你比我強。我不服氣。”


  白衣終於不去管那些頭發了,她站在當地,有些失神落魄,“大公子,你就那麽想去死嗎?”


  “我拿著皇上的俸祿,當為皇上盡心。活著是辦差,死也是一樣。我不怕死,正好你怕,讓我來。”


  這話像在哪裏聽過。是的,白衣記起來了,離開死牢的時候,親祖父白深,對秦家大叔也說過類似的一番話。在祖父的那個清明有序的世界裏,一切都有因果。就算旁人的因果錯亂了,至少他自己有堅守。君是君,臣是臣。


  自己到底認同與否呢?她有點兒不知道。但她居然在此時此地,遇到了另一個有著一模一樣想法的人。


  侯聰想戰勝自己,不光是為了那份傲嬌,而是他想承擔為君而死的責任。所以他毫無懼怕,所以倘若他與祖父麵對麵,該相視一笑、彼此了然。


  嗯,這的確是那個,自己小時候,為了成為他的掛名奴而藏起幽幽竊喜的大公子,是可以驅散噩夢的那個人。侯聰見她沉默了許久,幹咳了一下,叫醒發呆的白衣。


  她目光如炬,“我宇文家也世代奉君之祿,上為皇上效力,下為侯家分憂,大公子想著搶我這份為國而死的榮耀,是看不起誰呢?縛殺一事,軍中常情,我甘心接受挑戰,全力以赴,但不管結局如何。替死者是我。”


  她還是那個剛硬的她。再也不看侯聰,轉身離開,回到了臥室。


  等他收拾好一切也回到房間,已經聽到她安穩均勻的呼吸聲。他輕聲回到自己床邊,看到小白衣躺在床沿。他剛才的困頓全部消失,坐在床邊,想著是否要趁機完成縛殺。黑暗裏,與其說看到,不如說侯聰想象到,她胸前微微起伏,香夢沉酣。


  他還是拿出繩子,輕輕走過去。先舉起她一隻手腕,準備打第一個結,一抬眼看到坐起的白衣正盯著自己,嚇得幾乎叫了起來。


  “行,行,今晚就這樣。”


  侯聰放棄了,把繩子都忘了拿,爬到床上昏昏睡去。


  白衣根本沒睡,她清醒地很,一切與戰鬥相關的事情,都隻能讓她興奮異常。她聽著侯聰的呼吸聲,在判斷他是偽裝還是真睡。她必須贏,這會讓他死心,讓他也認定自己才是最好的替死者。


  因為就在今夜,也許多少虧了他的點撥,她從糾結中徹底擺脫了出來,下定了決心白衣,要忠君之事。祖父確實希望自己活下去,平凡了此一生,可世事難料,她已經走到了今天。祖父在天之靈,會希望自己做這個選擇的,雖然祖父所忠於的主君,與自己不同。但是,白衣後來的命,是宇文家給的,宇文家的主君,就是理國皇帝。


  以後,她將全力執行自己替死者的任務,誰來阻擋,都不可以。


  她手裏一直握著侯聰留下的繩子,這時候,她也輕輕下了床,幾步就靠近了那張大大的拔步床,急風驟雨的速度抓住了他的手腕、腳腕,開始捆縛。


  侯聰確實是睡了,然後驚醒了。


  “這個死丫頭!”他反應出來第一句話,並且迅速發現白衣的一個缺陷她動手能力差,捆紮得並不好,侯聰一下子就抽出來一隻腳,然後順勢去奪繩子。白衣死不相讓,依然借助他躺著、她站著的高度優勢,去試圖捆綁他另一隻手。結果,隨著他使出渾身的力道,結結實實跌到了床上。


  侯聰直接叫了出來“好機會!本將軍要反殺了!”


  他用剩餘的繩子長度,開始去捆綁白衣。兩個人互不相讓,如獸般嘶吼、撕扯著,忘了上下級關係,也忘了男女之別,拔步床的柱子、角落,都被借來發力或者抵擋。白衣的優點是下手快,下手狠,但是缺點是對繩子的操作很陌生;侯聰的優勢是力道大,身形也大。


  小時候他吃過下盤不夠穩的虧,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去磨練。


  兩個人都喘著氣,都看到了對方的破綻,準備絕地一擊,衝向了彼此。


  結果,是他們被捆到了一起,並且越掙紮越緊,一起倒了下去。


  打更的聲音,竟然穿過院牆飄了過來,寅時了。


  “怎麽辦?明日還有軍務要處理。”侯聰急得咬牙切齒,忽然覺得哪裏不對——白衣正用她的發梢,撥動著自己的下頜。


  “你在做什麽?”他用盡力氣保持字正腔圓。


  “我哥說,最矜持的姑娘,遇到這招也會軟化。我覺得大公子你渾身肌肉有點兒緊。幫你放鬆一下。”


  “長空到底教了你些什麽?!”


  她沒回答,睡著了。


  侯聰拚了老命,拿兩隻腳板夾到了被子,不知道用了什麽扭曲的姿勢,才給她蓋上了。“你怎麽就睡著了呢?你不怕我嗎?”侯聰想。


  想著想著,侯聰才記起自己也應該盡快睡,於是數羊、數星星,數了將近半個時辰,依然無效。


  他看著近在眼前的她,把那句疑問說出了口“你怎麽就睡著了呢?不不怕我嗎?”


  朦朧間,他聽到她在夢中囈語。“大點聲,你說什麽呢?叫誰呢?”


  “娘。”她輕輕喊。


  一陣心酸,擊中侯聰。他咬住被子角兒,又多蓋住她一點兒。


  春寒料峭,不能讓她感冒。長空不在,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的兵。


  白衣又在做夢,又夢見了死牢,草坪,青石墩,全家老小跪在那裏問斬。她想救人,救不了,想挪開眼睛,挪不開。她隻能喊自己的“佛音”。


  “大公子。”她糯糯地喊出了聲。


  侯聰聽到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渾身都鬆弛了下來,一晃神,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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