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瑟瑟
侯聰是第二次來宇文府。因為侯家是主子。他到宇文府的重量,就相當於當今皇太子大駕光臨去侯府。第一次的記憶完全模糊了——那是為了慶祝宇文府誕育男丁——長空。
宇文興在正廳奉上茶,看著這個14歲的少年將軍,老練中帶著些陰沉,不急不緩地把早上進宮的事情說給自己聽。他們兩個的看法相同當夜沒有聽見任何不尋常的聲音,事後也不曾聽見。是有人要借這個事關重大的預言,結合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孩子,來禍禍侯家。所謂“調查”,查到什麽不重要,隻要開始查,就畢竟是人仰馬翻。
侯聰喝了一口茶,側耳聽著外麵的瑟瑟秋風,又轉眼看著宇文興“但是,家宴上我和令媛比武的事是真的。也就是說,在皇上那裏造謠的人,總歸是來過宴席的人。這件事,我祖父不便出麵,還要靠宇文將軍。”
宇文興心裏,驚訝摻雜著歡喜。原來侯聰早已有了計劃,並非要和自己商議,是直接來下命令的。這個殺伐決斷的勁頭,與他死了的父親侯重,如出一轍;與侯老將軍年輕時候,如出一轍。侯家,後繼有人。
宇文興話不多說,雙目炯炯盯著小主人,雙手拱了拱,表示聽命。侯聰從座位上站起來,宇文興帶著默契,宣布送客。主賓走出房間,走到院子裏,一路朝大門前行。秋風裏,下人們跟在五六丈外,侯聰壓低聲音,把計劃透給了宇文興。接著,略微點點頭,帶著青鬆,在透天的菊花清香裏,離開。
上轎子之前,他瞥見了牌坊上“畫屏巷”三個字。長空那張猴子臉,頓時浮現在眼前。他曾在月色下叫囂著,“白衣是畫屏巷一霸”。“哼,到底是什麽意思?”侯聰自言自語道,然後吩咐青鬆,“你別走了,留在這裏調查一下。米糕留給你吃。”
青鬆接了這麽個任務,想著廚房裏新挑上來做羹湯的俏寡婦慧姐,還約著自己午飯後歇晌的時候過去,替她糊窗屜。一場美夢泡了湯,青鬆在巷口,掏出一塊米糕塞進嘴裏,笑不出來。
侯聰回了侯府,隻見了祖母一麵就回到了臥室。——祖父在營裏忙著,並不在家,便是在家,他也不想透露任何信息。若要事成,必須機密。祖父會理解的。想到這裏,他浴完了手,坐到床沿上。奶爸爸把那個傀儡人放在床頭——“小白衣”,他叫了一聲。越看越對自己的手藝滿意,他找出最好的金繩拴好,另一頭掛在自己手上。
一步一步,“小白衣”走動了起來。
“你覺不覺得,今晚會很熱鬧?”侯聰問。走到床的另一頭的娃娃轉身,笑得嫵媚又親切,點點頭。
那一刹那,自從父母去世後的一切孤單,似乎都淡了。侯聰把金繩細細係成蝴蝶結,服帖在娃娃的背上,這樣就不會亂。然後,他將“小白衣”摟進懷裏。他保持這個姿勢,吃了新來的俏寡婦廚娘做的羹湯和肉餅,踏踏實實睡了個午覺。
華燈初上。宇文府上,頗為熱鬧。侯崇底下最嫡係的將軍、校尉們,齊聚一堂。帖子是下午發出的,理由是慶賀白衣成為大公子的掛名奴。其實誰都知道,這就是同儕之間敘舊交流的借口。人來的比中秋夜還齊全,後花園麵西的畫堂二樓上,燈燭輝煌,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一道道熱湯菜被奉上,這些刀口舔血的漢子們漸漸放鬆,說著些瑣碎的事情,深宅奇聞,青樓軼事,漸漸地,酒過三巡,陷入微醺。
宇文興坐的主位,身後直接連著一個密室。侯聰,背著手,由青鬆陪著,通過風眼兒看著這一切。他敲了敲密室的窗,給了宇文興一個信號。宇文興得令,收起笑意,掃視了一遍畫堂,陡然起了一個新的話題“我聽說,在座的,有人在外頭胡說,告訴旁人——中秋夜老將軍家宴上,我家白衣與大公子比試的時候,起了龍吟聲。這話啊,長了翅膀,都傳到宮裏邊去了。是誰這麽莽撞,我宇文家不要命的嗎?”
話音剛落,席間就站起了三個人。這三個人,分別是鑲紫將軍獨孤演、振聲將軍元賀、承華將軍慕容立。中秋夜,獨孤演在押糧進京的路上,元賀當值負責城防,慕容立家小妾生產,都請了假,未曾出席。他們三個人聽了宇文興的話,紛紛表示與自己無關,而且極度氣憤,要求查個清楚。
獨孤演緊盯著斜對麵的鄭將軍,聲音洪亮,“查不清楚的話,誰都不許走!這玩意兒沒跑,就是在座的惹的事!”
“對,”元賀附和,“咱們從軍多年,還不明白這種道理嗎?這種話能亂說嗎?一旦鬧大了,主子的前程,加上我們所有人一家大小的腦袋,還想留著嗎?”
鄭將軍拍了拍桌子,反咬獨孤演,“你看我幹嘛?查就查,誰怕誰?我同意,查不出來誰都不許走。包括你們三個!哼,人不在場,就沒有嫌疑嗎?”
鄭將軍的話說完,獲得了全場的讚同。侯聰在密室裏終於露出了笑意。到這一步,他的計劃才算成功了。這座建築本來是為了觀花而造,如今,一樓被封得死死的,所有將軍、校尉跟來的侍從,都被讓到偏院吃喝嫖賭去了,沒有傳遞消息和串供的可能。如果一切順利,不僅能查出誰在外麵故意造謠,還能趁機觀察一下這些人私底下真正的關係,還能察覺一些連祖父都不知道的驚心動魄的、大大小小的陰暗與灰塵。
侯聰的手輕輕伸出來,接過了青鬆捧了好久的甜酒,邊喝邊看戲。他看著一切順利,覺得在密室裏困得久了,有些乏味。這畫堂二樓主要是個大廳,其中一側對著花園魚池,另外三麵圍著遊廊,侯聰小心翼翼從密室出來,青鬆跟在後麵,由著他在遊廊上輕輕走動,隨時聽著裏麵的進程,留意戲演到了哪裏。
外頭的侯聰使了計策,裏頭又何嚐不是一窩人精,在保全自己與真正好友的同時,往死裏挖掘。三刻鍾不到,水落石出——護泉校尉夏怡,與另一位大柱國將軍常贏手下的範姓將軍有偏親,二人在中秋後的第二天一起喝酒,夏怡說了宴會上比武的事兒。“並非故意”,但是太過驚訝於白衣的武功,引用了“龍吟處處月照花”的預言,竟然被姓範的出去傳成這樣。
宇文興站在夏怡麵前,其他人站在他身後,怒氣衝衝。
“老夏,這就是你不懂事了。侯府上發生的任何事,哪怕是貓捉耗子這種司空見慣的景象,不管你我中的誰看見了,也一個字也不許出去說。你說便說了,還說給常家手下的人聽;不僅如此,剛才我們既然提到,你就該自己招了,結果……”
宇文興停頓了一下,獨孤演接上,“先捆起來,現在就派人去上報侯老將軍,罰他!”
“不,”宇文興按照侯聰的計劃,執行得滴水不露。“今日酒宴,是為了我家小女做大公子的掛名奴,是為了白衣的榮耀,和大公子的康健,諸位是作為孩子們的叔叔伯伯來的。剛才發生的一切,還是老規矩,一個字都不往外說。怎麽樣?”
侯聰已經下了樓,藏身在不遠處的花叢,看著宇文興打開了畫堂大門,開始送客。忽然覺得左邊耳朵一熱——他扭頭望去,隻見昏暗裏一個捕捉了他一瞬魂魄的嬌俏影子刹那滑走,等他定睛觀察,隻見到宇文長空咧著嘴站在不遠處,後麵六個奶媽子跟著。從影子來看,長空高高的個子,正好擋住了一個人——白衣那個死丫頭。
“你們在這裏幹嘛?”侯聰皺著眉頭。
“我爹爹吩咐的,來跟大公子學點兒心眼子,將來為大公子效忠。”長空的心情非常好。
“滾吧,我不想看見你們。”
“遵命。”長空說完,麵對著侯聰開始往後退去。“大公子,別怪小的不能轉身。這一轉身啊,你最怕看到的人就露出來了。”
話雖然這麽說,其實長空不是怕露出白衣,是為了自己能對著侯聰,多做幾個氣人的鬼臉。
但侯聰根本沒看他的臉,他的目光追隨的是那個易碎的影子,白衣的影子。瑟瑟秋風,月光與燭光交映,地麵竟然起伏著漣漪。是錯覺嗎?或許是吧。他分不清哪一部分影子是她的。
兩個人就這樣見了“一麵”。差點就是“最後一麵”。
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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