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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風細

  中秋夜亥時三刻,大桐城皇宮南麵的畫屏巷深處,與西邊的東風巷裏,同時傳出了慘叫。


  宇文長空沒有享受到“吊起來毒打”的待遇。一行人回到府上,小廝們還沒把大門關緊,父親宇文興拎起他的後領子就開始猛踹。長空整個身子懸在半空,像梧桐樹上的吊死鬼,由著父親踢打著。奶爸爸、老媽子一堆人,呼啦啦跟在後麵求情,並沒有辨別方向,直到走到跟前才發現,宇文興拎著兒子到了柴房門口。


  “拿大棍,燒滾水,誰再多說一個字,和他一樣!”宇文興雙眼火紅,此刻隻想活煮了長空,卻在吩咐完這句話後,因為回頭的功夫,忽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雙髻玲瓏,一直不出聲,跟著眾人到這裏——白衣。


  她不會哭,腮幫子鼓著,喉嚨和胸膛一起一伏,滿眼絕望。當目光碰上養父的眼睛,她才急火攻心,叫了一聲“爹爹”,“哇”地吐了出來。


  宇文興把兒子扔在地上,撲過去救女兒。白衣小手在身前擋著,往後趔趄退去,完全沒有剛才痛打侯聰的帥氣,像受驚的小獸,嘴裏終於說出話來“別打哥哥了。”剛說完,她就踩到了夜色裏的什麽東西,跌坐在地上,她雙手依然搖著,不讓任何人靠近。長空本來隻是恐懼接下來的“酷刑”,這下看到妹妹為了自己成了這副樣子,心酸難耐,叫是不叫了,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宇文興鼻子發酸,停下腳步,朝著女兒慢慢蹲下來,也像是哄一隻小獸“白衣乖,不怕,爹爹是罰哥哥,不是你。爹爹一絲一毫也沒有生你的氣。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爹爹別過來,我吐了,髒。”


  屁股和腿正生疼的宇文長空一麵是真的疼妹妹,一麵是為了演戲給父親看,跌跌撞撞爬到妹妹身邊,把白衣還嚇了一跳,掏出大手帕子給妹妹擦著,“爹爹,因為我淘氣,把您惹怒了,把妹妹也嚇著了,您說我還敢嗎?再也不敢了!就算山上的猴子成了精,掰著我的嘴讓我再說侯聰一句”,他看到父親眼裏的怒火又升騰起來,連忙改口,“哎呀,兒子錯了,再冒犯大公子一句,別說是進柴房、拿開水燙了,把我烤成肉幹,再扔進池子裏喂王八,我都不帶吭一聲的!”


  “唉”,宇文興仰天長歎。老媽子們、奶爸爸們,瞅準時機,七嘴八舌提出好幾個“替少爺小姐洗澡換衣裳”的方案,雜亂無章,一時讓主子聽不清也辯不明,竟然把這事兒就混過去了。一個時辰之後,一向臭美的長空忍著身上淤青的疼痛,完成了洗澡更衣,變成個香噴噴的孩子,拉著同樣香噴噴的妹妹坐在後花園屋頂看月亮。


  “白衣,你想家嗎?想江南嗎?”長空一邊給妹妹擦頭發,一邊問她。閣樓底下,四個老媽子看到宇文興也過來了,彼此點點頭,不便說話,知道做父親的終究擔心兒子和閨女,都偷聽來了。


  白衣看著眼前的大桐城,月涼如水,風細如夢,整整齊齊的房子一排一排,重重疊疊,偶爾的起伏是商家的二層小樓,或者大戶人家的三層閨房,都沐浴在月光下,一動不動,綿延到鳳河邊,波光粼粼、一去千裏。不知道誰家簷下的馬蹄鐵隨風輕唱,驚醒了富貴人家還在開的花,悠悠泛出快要飄零的香。淒涼裏,有一些惘然。仿佛天地廣闊,從未改變,上下千年,一霎打通。


  “想嗎?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冷?”長空又問了一遍。“你在看什麽?哥哥說過,你要月亮,也給你摘下來。可是,哥哥不僅沒有送你什麽,還讓你打架,你生氣了嗎?”


  白衣看了看哥哥,搖搖頭,“沒有。我願意幫哥哥打架。”


  她這樣一說,樓下的宇文興聽到了,又憤怒又悵然。憤怒的是,長空這個淘氣種子把妹妹帶成這樣;悵然的是,白衣真是個好孩子,雖然說是不對吧,可總是站在自己哥哥一邊兒。兄妹情深,做父親的心裏怎能不一陣感動?

  “白衣對我真好。”長空沒心沒肺,倒是沒有父親那麽感動,好像一切理所當然。“不過妹妹真厲害啊,我五歲習武,到現在還不上不下。你是去年到家裏來,才跟著師父學的,怎麽這麽厲害呢?”


  白衣搖搖頭,“不是到家裏才學的。哥哥,你不知道,在死牢外麵,那個殺手要殺秦家大叔的時候,是一個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隻是我們南方下著雨。從他出現,到咱們爹爹從他手裏救下我,一霎一霎的時間,過得好慢。我的魂,都被嚇出來了,好像在旁邊,一下一下看著他動手,好像能看到他身上的血在流,殺人的惡意在漂浮。他的一招一式,不,甚至他的一思一想,我好像都看見了,都聽明白了。我想,他才是我第一個師傅。”


  “白衣,你別想爹爹娘親,你有我呢?”長空怕妹妹傷心,立即拿話安慰。


  樓下奶媽子小聲評價了一句“不管怎麽樣,在妹妹身上是真上心。”這話是說給宇文興聽的,意思是“淘氣雖然淘氣,總歸心好。”宇文興聽了,卻哭笑不得。


  白衣沒有接哥哥的茬,她對侯聰,充滿了好奇。“哥哥,侯家大公子的爹爹和娘親呢?”


  “死了,”長空答道,收集大桐乃至全國天南海北的八卦,正是他的專長。“他爹爹死在戰場上,他娘親殉情了。對了,白衣,你知道什麽是殉情嗎?”


  長空正在繼續教壞妹妹,被直接啟動輕功、橫飛上來的父親,一巴掌拍在腦袋上,眼前直冒金星,對侯府的八卦也就到此為止。是夜,白衣睡在諾大的床上,想著侯聰的衣角碰到自己的涼意,想著他黑色眼眸裏倒映的月亮,和他身上的陌生香氣,覺著那個少年——好孤單。


  侯府,則是另一番景象。好好的宴會,以當朝新晉武衛大將軍痛哭流涕“叫爸爸”、滿場客人大笑為結局,不可謂不荒唐。幸而宇文興會說話,下屬們又給麵子,笑聲很快製止,圓場的詞兒又說了半刻,人也紛紛撤出。但侯老將軍夫婦的心一直懸著,因為一貫冷傲的寶貝孫子侯聰,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奶爸爸也不讓進去,太醫也不讓進去,一個人扯開嗓子痛哭。也不知道摔了什麽東西,隻聽到叮叮咣咣一片響。


  “聰兒不會是瘋了吧?”侯老將軍問老伴兒。


  “你才瘋了!”老婦人差點沒朝著丈夫兜臉吐口唾沫。“這種屈辱誰能忍?聰兒不過是個孩子。就是你,都怪你!”


  “關我什麽事啊!怎麽怪我呢?!”


  “不怪你難道怪我嗎?那你說怪誰?你說啊!”


  兩公婆吵架的同時,侯聰臥室一片淩亂。能撕的撕了,能燒的燒了,能摔的,全碎了。他感到一陣眩暈,胸口發著悶,眼前全是那個死丫頭冷冷的眼睛,還有下頜深處的黑痣。他覺得自己的下頜也癢癢的,伸手去撫摸的時候,卻一大口腥氣湧出,狂吐出來。


  下人們好歹找到機會闖進來,打掃一地狼藉。侯老夫人哭天搶地摟著宛如冰雕的侯聰,哭到下半夜。忽然聽到寶貝孫子說了句什麽。


  “聰兒,你說什麽?你要什麽?你和祖母說。祖母都給你。”


  “這是我最後一次哭。”侯聰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我不會忘記被一個女人打敗的恥辱。”


  話是說下了,“心病”好像沒好。侯聰覺也沒睡,隻是木然地洗了個澡,任憑全家人替他置辦臥室裏的新物件,躲進了工具房。——那是父親留下的。父親是工兵專家,教過侯聰不少手藝。你可以說侯聰瘋了,也可以說他參禪悟道了,他在工具房關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心裏隻想著一個人白衣。


  他想著她的眼睛,發髻,嘴唇,挺秀的瓊瑤鼻,微長的杏核眼,打在自己臉上的拳頭,讓人心癢的黑痣,跨坐在自己腰上的重量,白嫩的脖子,他雕刻、組裝,發著狠,咬著牙。


  第三天一大早,奶爸爸黃老頭驚喜地等到了工具房門打開。侯聰出來了,他的眼神不再渙散,在秋風裏黑如墨汁,映襯地臉頰瘦削蒼白似玉生輝。他手裏抱著一個將近一丈高的傀儡娃娃。和中秋夜那個可怕的女孩一模一樣。


  黃老頭一邊踹一腳兒子,讓他去通知老夫人,一邊迎上來,“大公子早啊。這娃娃——這,不是宇文家的白衣小姐嗎?”


  侯聰低頭看看娃娃,望著黃老頭笑了笑。這笑陰森剛毒,把黃老頭嚇得一哆嗦。黃老頭兒子在這個時候又跑了回來。


  ”你怎麽回來了?稟報老夫人了?”


  “就是老夫人讓我來的,大公子,快換衣服,皇上宣您入宮。”


  侯聰雖然抱著那個詭異的娃娃,但是臉上嚇人的笑收起來了,整個人恢複肅然淡漠。他邊挪動腳步朝前院走去,邊問奶兄弟青鬆,“怎麽了?”


  “我倒是打聽了,和什麽中秋夜龍吟聲有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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