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這場壽宴出現了令人不怎麽愉快的小插曲。最後老壽星不得已上樓換了一套新衣裙,還換了一套祖母綠的首飾跟新裙子搭配。
那套祖母綠雖然貴重。可大家都知道姑奶奶還是更喜歡紅寶石,更喜歡在這種喜慶的日子裏穿戴紅色。
張雁聲奶奶的臉,整場都很難看。
奶奶一直忍到壽宴散去,在庭院裏準備上車的時候才對張寰爆發:“你這兒子要是教不好,以後就別帶出來給我丟人!”
張寰這時候哪還敢領著張碩成往老太太跟前湊,早就讓梁瑩瑩先帶著張碩成和張鶴翎在車子那邊等他。如今在老太太跟前的,就隻有張寰和張雁聲。
“您別生氣。”張雁聲輕輕撫著老太太的手臂,柔聲地安慰,“氣壞了不值當的。”
孫女這麽溫柔可人,老太太看著她,氣才稍微順點,可再看兒子,又不順眼,哼了一聲。
張雁聲看了眼張寰,說:“我爸哪管得了那小子。小祖宗似的慣著,要不然您以為那小子怎麽敢這麽皮呢?”
奶奶大怒,指著張寰說:“養而不教父之過!你要管不了,讓雁雁管!”
張寰腦門冒汗,隻敢點頭:“行,行。”
張雁聲卻說:“您真是的,我怎麽管啊,說他他又不聽,難道揍他嗎?我們家可不揍小孩的。”
“你是這個家的長女,長姐如母,當然有資格管弟弟妹妹。”奶奶冷著臉說,“我們不揍小孩,那是對你和鶴鶴這種乖孩子說的,碩碩這種皮猴子似的,就得揍!狠揍!他才多大,你還能揍不過他?你那散打都白學了?”
張雁聲瞥了眼張寰:“我天天都恨不得揍死他呢,我爸能讓嗎?”
這孩子就是讓親爹慣壞的,至於他那個上不了台麵的媽媽,奶奶根本就不指望。她沉下臉:“我讓你揍你就揍。你爸敢不讓,你告訴我,我來揍他!又不是沒揍過!”
在閨女麵前被親媽揭了老底,張寰隻能訕笑。
眼看著親閨女柔聲細氣地把親媽哄上了車,他才鬆了口氣。咳了一聲,對張雁聲說:“走吧。”
張雁聲看了他一眼,沉默地朝自家的車子那裏走去。
夜色裏,女兒的眼睛就像她媽媽當年一模一樣。那眼睛看他的眼神,也和她媽媽最後那兩年看他的眼神一樣。
那是對他已經不再抱任何幻想,已經再不會有失望的眼神。
張寰怔了怔。長女今天晚上一直就不對勁。她好像……太安靜了。
在過去,大聲吵嚷,憤憤不平甚至咬牙切齒,不才是她該有的模樣嗎?今天怎麽就……忽然轉了性呢?活脫脫好像被她媽媽附體了一樣。
炎熱的夏夜裏,張寰莫名覺得有點發冷。他趕緊追上女兒,朝自家車子去了。
上了車梁瑩瑩就抱怨:“小題大做,小孩子淘淘氣而已,這麽大把年紀的人,跟小孩子置什麽氣?”
張寰在親媽和姑姑那兒陪了一晚上笑臉,還挨罵,早攢了一肚子氣。立刻罵道:“你給我閉嘴!”
他扭過身來,指著張碩成的鼻子罵:“以後出門你再敢給我帶這破玩意,老子揍死你!”
他說著,一探身,一把搶過張碩成手裏的水槍,扔到窗戶外麵。
“我的槍!我的槍!”張碩成放聲大哭。
“閉嘴!”張寰吼他,“再哭抽死你!”
張寰少見對張碩成這麽生氣,張碩成被嚇到了,從嚎啕改成抽抽搭搭。
梁瑩瑩也慫了,尤其張雁聲還坐在後排,她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小聲嘀咕:“他又不是故意的……”
“閉嘴!”
張雁聲隻冷冷地看著這夫妻父子間的一場鬧劇。
她知道張寰也隻是恫嚇張碩成而已。張寰這個人是有點重男輕女的,他以前一直很想要兒子的,要不然也不會為了張碩成把梁瑩瑩娶回家裏來。
過去就是她傻。她把梁瑩瑩看作一座大山,非得蹦起來放大音量,結果把張寰也推到了梁瑩瑩那邊,反而促進了人家夫妻一心。
可這夫妻能有多團結呢?瞧,就這麽一點小破事兒,就現了原形了。
張雁聲很明白張寰為什麽生氣。
張寰並不是獨生子。他的名下雖然有幾間獨立的公司,但家族最核心的產業都掌握在他親媽的手裏。現在在親媽心裏打多少分,關係著現在老太太肯放多少權力給他,也關係著將來老太太的遺囑裏他能分得多少份額。
從前十五歲的張雁聲根本沒想過這些。但現在的張雁聲已經在社會上混過一遭,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再看這樣強勢的老太太,就很想豎一根大拇指。
抬起眼瞟見了梁瑩瑩。
這麽年輕的梁瑩瑩,跟了她爸這個半老頭子,圖什麽?不也就是圖錢嗎?
可笑自己以前把她看作大山一樣的存在。不過就是一個輕飄飄的掘金女,在張雁聲奶奶的跟前,屁都不敢放一個。
張雁聲現在再回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歎自己真是……本末倒置,不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那個坐在前排的女人,現在在她心裏輕飄飄的。什麽“大山”的錯覺,都轟然粉碎了。
甚至她親爹,她想起他在祖母麵前的小心翼翼,奉承討好,她就忍不住嘴角斜斜一勾,帶出一抹冷笑。
眸光再一轉,卻看見了身旁的張鶴翎。
張鶴翎坐在後排的中間,小臉被嚇得刷白,要哭不哭的。可車裏沒一個人在意她。
既不是第一個孩子,承著初為人父的驚喜,又不是帶把的,擔著傳宗接代的期望。夾在中間,偏還是個女孩,再有一個靠兒子上位的媽,注定了她是那個被眾人忽視的小可憐。
好像是感覺到目光,張鶴翎忽然轉頭看了她一眼。她眼睛裏像是有淚光,卻怯怯地咬著嘴唇,不敢惹大人們煩。
兩個女孩子的視線便相接上了。
張雁聲分明地感受到了小姑娘那視線裏的期盼。
張雁聲就奇怪了,當年這母子三人進門的時候,她一時氣憤,把張鶴翎給推摔了。按理來說,張鶴翎就應該怕她討厭她才對。
可這小丫頭從進了這個家之後,就老是跟在她後麵,總想當她的跟屁蟲。
早開始,她對她吼過幾次。小丫頭也隻是怯怯的,小臉鼓鼓的,小嘴要扁不扁,要哭不哭的樣子。後來張雁聲都沒辦法了,也不吼她了,就無視她,隻當她不存在。
隻是怎麽都想不到等她死了,哭得最傷心的是這個丫頭。
那雙含淚的大眼睛裏的期盼讓人壓力很大。張雁聲移開了視線。
張鶴翎卻小心翼翼地,向她貼了貼。小小的身體,挨上了張雁聲的手臂。
張雁聲僵住,又把頭轉向窗外逃避開。
小孩子直覺都是很敏銳的。他們的心裏其實沒有大人那麽多的彎彎繞繞,很多時候都是跟著直覺走。
姐姐雖然身體僵硬,可是也沒有推開她,也沒有不耐煩地對她目露凶光地嚇唬她。對比從前,簡直溫柔了一百倍不止。
張鶴翎膽子大起來,整個身體都向張雁聲靠過去,竟然就……倚在了張雁聲身上。
張雁聲僵硬了片刻。卻感覺到旁邊那具小小的身體像什麽小動物似的,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那是兒童護膚霜的氣味,沒有成年女性的護膚品那樣香,可是……很放鬆很好聞。
但是手臂上忽然濕了。
……
那要掉不掉的淚珠子還是掉下來了嗎?
張雁聲望著窗外夜景沉默了片刻,扯了張紙巾塞過去。
張鶴翎吃驚地捏起紙巾,看看張雁聲。大姐姐眼睛望著前方,目不斜視。
張鶴翎忽然笑了,擦了擦眼淚,還擤了擤鼻涕。
哭哭笑笑的,小孩子可真是煩,張雁聲想。
回到家裏,張寰怒氣還沒消。
“把他那遊戲機都給我鎖起來!”他對梁瑩瑩命令道,又指著張碩成鼻尖罵,“這個暑假你給我好好跟家補習功課!你看看你上學期那什麽狗屁成績!還有你,你別成天逛街打麻將,你看著點孩子學習!孩子是你生的,不是保姆生的!”
最後又罵回到梁瑩瑩身上。
當著繼女的麵失了麵子,梁瑩瑩悻悻的。但她是靠男人吃飯的,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撒嬌甚至耍脾氣,什麽時候又得夾著尾巴做人,乖乖地應了:“知道了,知道了,回房間再說吧。”
張碩成躲在梁瑩瑩身後,也是頭一次見到親爹發這麽大脾氣,親媽也不張開胳膊保護他,他就慫了,雖然不服氣,但也不敢吭聲。
張雁聲重生半天而已,就看到了從前一起站在她麵前的兩口子的分崩離析,十分地意味索然。她懶得多看他們,轉身就朝樓上走。
張鶴翎看見姐姐上樓,立刻像個小尾巴似地綴了上去:“姐姐等等我。”
兩姐妹的臥室都在二樓,挨著。
張雁聲大步走,張鶴翎小跑著追,最後也叫她追上了。
“姐姐。”今天晚上張雁聲的態度跟從前大不一樣,張鶴翎小小人兒,打蛇隨棍上地黏了上來,“姐姐現在就睡覺嗎?那,晚安!”
張雁聲正好走到自己的臥室門前推開了門。
她停住腳步,終於忍無可忍地轉身瞪著張鶴翎。
張鶴翎眨巴眨巴烏溜溜的大眼睛。
“張鶴翎!”張雁聲沉著臉問,“你幹嘛成天跟著我?”
“因為……”張鶴翎認真回答,“我是你妹妹?”
張雁聲:“……”
張雁聲抱住手臂,問小姑娘:“小時候的事你還記得嗎?”
張鶴翎:“啊?”
“剛來我家的時候的事還記得嗎?”
“Emmm……不太記得了……”
“算了。”張雁聲轉身要回房。
難得姐姐肯跟她主動說話,還這麽心平氣和,張鶴翎忙揪住張雁聲裙子:“記得,記得!”
“記得個屁,你那時候才四歲!”張雁聲罵道。
十五歲的張雁聲雖然經常在家裏大聲嚷嚷,可氣勢上遠不及二十一歲已經混過社會的張雁聲。這會兒張雁聲聲音也不算大,氣勢卻比從前淩厲得多。
張鶴翎畏縮了一下。
張雁聲盯著她,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地問:“記得什麽?”
這可難回答了,小時候的記憶那不都是散亂零碎的嘛。張鶴翎有點茫然,根本不知道張雁聲其實到底想問什麽,當然回答不出來。
張雁聲問:“你和你媽來到這裏第一天,我就把你推摔了,這件事記得嗎?”
張鶴翎恍然大悟:“噢!那個啊,記得!”
“真記得?”
“嗯!就是在一樓那個起居室對不對,我後背磕到沙發角了。”
那時候丁點大的小小的人兒,居然真能記得。
張雁聲說:“我以為你忘了。你既然記得,幹嘛老追著我?你不討厭我嗎?不怕我嗎?”
“有點怕……”粉嫩嫩的小姑娘撓撓臉,仰著頭說,“可是,姐姐當時雖然聲音大很大,有點嚇人,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姐姐你……一直哭……”
人生初見的姐姐聲音很大,聽起來很凶,有點嚇人。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流淚,一直流。
她的媽媽死了。
剛死呢,自己的媽媽就想去當人家的媽媽。張鶴翎覺得,換成是自己,也會很生氣,也會很難過。
她就對這個凶巴巴的姐姐討厭不起來。
小姑娘沒那麽多心眼子,心裏怎麽想,嘴上就怎麽說。
烏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有著世界上最清澈的泉眼也比不上的澄亮,這種澄亮,叫作童真。
張雁聲盯著這小姑娘,伸手一扒拉,砰地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