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阮父辭世
偏縣上這套宅子是當初關伯給找的,比較僻靜,此前也住著幾口人家,但他們與周圍鄰裏素來少走動。倒是原來關伯在阮府的時候手下有個小廝與這家的兒子很熟,所以才有了買這套小宅院的機會。
這家人的女兒遠嫁,後來日頭好了,就想著把父母、兄弟都接過去,他們正好要搬走,這家的兒子就托那小廝幫著平日得空來看看這小宅院,若是有合適的人就把它賣了。關伯本是想買個宅院日後好養老,沒想到買下後等來的卻是阮家的敗落。
這小宅院何時是換了一撥人住進來,倒也沒引起太多旁人的關注。
阮綿綿坐著馬車繞了好幾個彎子終於到了父母住的小宅院,可她一下馬車,就被這門上的掛著的白布怔住了。
這意味著什麽……
耳畔突然一陣一陣的嗡鳴,她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爹……”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阮綿綿顫抖著身子,一雙腿像是有千斤重,怎麽也邁不開步子。她站在那道木板門前,久久不敢推開,她的腦海裏湧出的記憶都是阮父在她兒時寵溺她的場景。
兔子燈、糖葫蘆、小玉墜、霜糖糕,阮父握著她的手教她習字的樣子,帶她放過的風箏,還有親手給她做的紙風車。
阮綿綿眼裏一點淚水都沒有,心裏卻痛的無法呼吸,她捂著心口,痛苦的蹲跪在大門前,沒有一絲勇氣推門而入。
“姑娘,你怎麽了……”車夫大伯像是看出了點端倪,忙下車上前去要把阮綿綿扶起來。
“沒……沒事……”阮綿綿推開車夫大伯,艱難的撐起自己的身子,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阮父的驟然離世,最痛苦的並不是她這個半路女兒,應該是阮母。想到這裏,她這才使出力氣敲響了那道隔絕生死的門。
過了好一會,關伯才晃晃悠悠的走出來,一雙渾濁的眼裏滿是血絲。
“昂,來了。”關伯口裏說道,聲音之中帶著些許淚意。
見了阮綿綿,他目光一滯,神情似乎也有所恍惚,顫巍巍的好像一下也老了許多許多。
“小姐——啊——小姐——”好一會關伯才反應過來,他一下跪倒在她的麵前。
“關伯,別這樣,快起來……”
阮綿綿知道關伯心裏肯定是在內疚,以為是自己沒有照顧好阮父,所以才會見了她以後立馬就下跪,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阮父之所以會這樣驟然離世,與他服下的那些續命丹有關。那藥並不能治好阮父,隻是最大限度的透支阮父剩餘的時間,使他能在短暫的餘生中活得像一個常人。
阮父的離開是遲早的事情,隻是他們誰都沒有這個心理準備罷了。
“小姐,都是老奴的錯啊,是老奴沒有照顧好老爺,是老奴啊……”關伯哭嚎著,聲淚俱下。
“關伯,你沒有錯。是爹他到了時候,該走了……你一直以來為阮家已經做的夠多了,要不是因為你,爹娘怎麽能平安的躲過那一劫,你為了阮家連大牢都蹲過了,真的,關伯,若是爹在天有靈他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自責的。”阮綿綿挽著關伯的手腕要扶他起來,無奈關伯就是不肯起來,本就因為傷心而心力不足的她自然是拽不動。
“小姐,昨晚老爺本來還好好的……他說想練練字,好久沒動筆了……於是讓老奴去給他找筆墨來,可這小地方拿來的筆墨,當初來的時候也沒想著要帶這些。老奴隻能挨著門去借,借來以後我就把紙筆都給老爺送去了,他寫了一會,我想著夜深手肯定會涼,老年年輕時夜裏習字都是我給他端的炭盆,於是我去生炭盆了,誰知……誰知……我端著回到房裏,就見老爺趴在桌上。”說著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淌下的淚水。
關伯深吸了口氣又繼續說道:“起初我以為老爺是睡著了,就去拿了件外套給老爺蓋上,把炭盆放在了老爺桌邊。自己就出了屋子去收拾院子了,過了會是夫人去房裏喊老爺就寢,這才發現……老爺已經冰涼冰涼了……都是我啊……我這炭盆……怎麽……怎麽……就送晚了……”
阮綿綿仰著頭,不想讓自己眼裏的淚落下來,她知道,隻要自己哭出第一聲,就再也無法止住,她現在還不能失聲痛哭,她還有母親,她必須要堅強起來。
“關伯,你別說了……爹的病我們都清楚,當初爹自己也知道,這條命本來就是過一日算一日的,爹一定也很開心。不然他不會在離去之前還想要習字,關伯你最清楚爹的喜好了,他平日裏什麽時候最喜歡深夜習字?”
關伯停下哭聲,看著神情平靜的阮綿綿,從她的眼中雖然能看到悲痛,卻並沒有眼淚。他先是一愣,而後喃喃地說道:“老爺……老爺是每次心情大好的時候……才會深夜了讓老奴去研磨習字……原來……原來老爺走的時候……心裏是歡喜的……”
說完他突然笑了出來,可那笑卻比哭還難看,阮綿綿看著他,這位為了阮府工作了一身的管家,陪著阮父長大,看著她出生到現在的關伯,他此刻留的眼淚不是難過,而是一種不舍。
他再也見不到與他一起長大的那個小主子,再也伺候不到那個和他一起老去的那個阮老爺,這幾十年的情義,本就不是主仆那麽簡單,更像是一股沒有血脈的親情。
“關伯,爹是高興的,你那麽了解他,你又怎麽不會明白呢……”阮綿綿又一次挽起關伯的手臂,將他扶起往屋裏走去。
這一次,關伯像是腳下有了些力氣,吃力的撐起身子一步一步的挪向那供著阮父棺材的靈堂。
阮綿綿攙扶著關伯走到屋裏時,看見的是一口棺材,阮父的排位正立在堂桌上,阮母則跪在一旁燒著一串一串的銀箔,還有一疊疊的黃紙。
阮母平日裏一點小事都會哭上良久,當初為了阮父的病情她更是險些哭壞了眼睛,可今日她的眼中卻不見一絲淚水。
“娘……”阮綿綿走上前,小聲的低喚了一句。
“來了啊,快去看看你爹吧。”她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了眼堂上敞著的棺材。“你不來,你爹都不能好好睡,綿兒,你快去看一眼你爹。”
“娘……”見阮母反常的模樣,阮綿綿有些擔心的一下撲倒在阮母身邊,一路跪著挪到阮母膝前,擔憂地說道:“娘……爹的病情本就不能長久,當初爹選擇這個方式陪我們最後一程,為了正是能像常人一般,而不是癱倒在床榻之間毫無意識的苟延殘喘……娘……您要是心裏有什麽怨女兒的,您打我也好,罵我也好……您千萬不要憋在心裏啊……都是女兒無能,是女兒不孝,都是女兒的錯!!”
阮母卻依舊神情平靜,從她柔和的目光中,阮綿綿並沒有看到一絲的悲痛,反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與之前的關伯的悲痛欲絕的神情呈現出鮮明的對比。
“傻孩子,娘怎麽會怪你呢。你爹癱在床上的時候,我就想過,也許有天他就這麽躺著躺,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那時候我難過啊,這偌大的家業一無所剩,兒子不見了不知生死,女兒傳了一封信,也是一去不回。可後來啊,你爹突然醒了,還和正常人一樣,我們一家人還遊湖,一起賞秋,這日子就像回到了當初在阮府時一樣,甚至比那會兒阮府興盛的時候都好。你爹,一直忙於生意,很少有時間陪我們,所以你爹病好的那些日子裏,真的,我每天都希望……這日子……能多過幾天就好了。”阮母雖是在和阮綿綿說話,但那些言語卻像是在對著阮父傾訴一般,娓娓道出。
阮綿綿接過阮母手裏遞來的黃紙,也隨她的動作一起放進火盆之中,火盆裏黃紙碰到一點火星就燃燒起來,瞬間就化為泛著火星的灰燼。
“關伯和你說了吧,你爹那夜裏是習著字過去的。你爹最後練的那張紙上,寫著我們一家人的名字,末了他還寫了一句‘勿悲、勿念’,你說說看,你爹啊……還真是……真是臨了還在念著我們的……”
“娘……”
“傻孩子,你爹說了,勿悲,所以你也不能哭,我們都不能哭,不然你爹又要放心不下了。”阮母伸手擦去了阮綿綿那一滴滑落眼眶的淚水。
阮綿綿看著母親的手在伸出的那一刻明顯在微微顫抖,這是她的一種隱忍,為了那一句“勿悲、勿念”,愛哭的娘親竟然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可她知道,心裏肯定滿是淚水。
“去看看你爹,我們一起送他最後一程。”
“嗯……娘……”阮綿綿起身走到那口棺木前,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見已故之人,沒想到竟然是這世自己的親爹。
阮父一臉祥和的躺在裏麵,已經換上了幹淨整潔的衣裳,麵容帶著一絲紅潤,完全看不出是已故,仿佛真的就是睡著了一般。阮綿綿甚至覺得,她如果輕輕去搖一搖他的身子,他就會醒來似的。
阮綿綿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像是起霧了,她睜著眼睛不敢閉上,可一滴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今生第一次,生離死別,她還是沒忍住,悲傷在心中決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