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絺兮綌兮（四）

  外面的雷聲還在轟鳴，然而陰惠君的話在他耳邊聽來卻不比那雷聲微弱半點。

  「若說凡人的生命不過是燭火之光稍縱即逝，我們修道之人的一生卻也有著太多的不得已，若是妖修則時時懼怕天劫的降臨，若是仙修則無時無刻都難忘自省，隨時都有走火入魔的風險，你看，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能簡簡單單地活著的……」

  「那些標榜著自己與世無爭的老道，哪一個不是對那些靈丹法寶趨之若鶩，那些人，不過是沒有機會而已，但凡有了機會，沒有不踩著旁人力爭上遊的，什麼空無我，什麼無欲無求，全都是騙騙傻子的鬼話而已……」

  「而你卻和他們不同……」

  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從你的眼中，我能看出，你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殿下的，對於那些愚蠢的凡人，你早已全然失望，而唯有殿下，才能真正帶領人類走向美好的未來，那個……沒有了那些愚蠢凡人的未來……」

  「順應天命，敬畏天道，這才是身為人類應該做的，不是嗎？」

  她微笑著問道。

  「當……當然了……」

  他一怔，總覺得她這話說得不懷好意，但是具體問題出在哪兒，他一時之間竟是沒能參透。

  「只是，你的這些想法，真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嗎？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這麼想過，只是在你一睜開眼睛的時候，這些念頭就已經在你心中了呢？」

  「這……有什麼不一樣嗎？」

  他皺眉，有幾分無語地問道。

  「呵呵……」

  「每個人的每一個想法，沒有不是源於他所見的，所經歷的一切的，好比一個孩子生在狼族，他一出生見到的全是殺戮和以力取勝，那他長大了自然就是個爭強鬥狠的人。」

  「相反的，若是生在凡間的富貴之家，自然就不懂得柴米油鹽那些瑣事的煩擾，甚至會以為肉就是碗里長出來的，米也不是地里種出來的，而是廚娘做出來的，是不是呢？」

  「如果你沒有任何的經歷，也就沒有任何的感觸，那又如何會滋生出這種想法的呢？難不成，是在夢中，仙人告訴你的嗎？」

  她掩面輕笑，悠悠地問道。

  「我……」

  他一時間竟然答不上來。

  她究竟為何要和他說這些？

  興許是他眼中的愚鈍之色讓她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吧，陰惠君輕輕地撫摸著水中的樹枝，溫和地說道：「如果想不明白就算了，就當我沒和你說過這些話吧……」

  「哎……」

  她輕輕地嘆息，一臉的憐憫和惋惜。

  「不，我想知道。」

  他連忙請求道。

  「慧靈長老，我總覺得您和我說的這些話大有深意，而我卻未能參透，雖是我悟性不夠，但還請您再提點常羲一些。」

  「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的……」

  她的眼中，那種隱隱約約的憐憫之色愈發清晰。

  「什，什麼事？」

  他一邊問著，卻一邊覺得自己的心撲撲直跳，似乎都快跳出來了。

  他在害怕什麼？

  他不明白。

  也許心中早有答案，他不過是不敢面對罷了。

  「這一點，我真的不知道。」

  陰惠君認真地說道，眼中淡淡的憂傷令他不敢再問。

  「我每天看著他的時候，我都在心裡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嗎？這真的是我心甘情願願意接受的嗎？他雖然是個傀儡，卻自以為是個人，而我，雖然明明是人，活生生的人，卻早已經活成了傀儡……」

  「你能明白這種感受嗎？」

  她抬起眼來，鋪天蓋地的滿是恨意。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只覺得心中一片冰涼，所有的猜疑，在這一刻，在她的這句話中，全都得到了證實。

  慧靈長老說的並不僅僅是元華……

  「他雖然是個傀儡，卻自以為是個人……」

  他雖然……

  卻……

  不知為何，這句話如同一把鎚子在他耳邊不停地敲打一般，在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翻滾著。

  「不，我不信……」

  他喃喃道……

  眼中卻是絕望。

  「我每天都在夢想著，能殺了他，拿回元華的魂魄，砍了那棵愚蠢的神木，讓這一切都和噩夢一般消散，回到南陽，回到我們隱居的山中，我願意等他，一百年，兩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一輩子，一生一世……我都不會放棄……」

  「你……」

  「難道，我……？」

  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卻找不到答案。

  「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明白呢……」

  陰惠君微微一笑，凄然的笑容中，分明有著自傷和憐憫，她雖然和他們不一樣，但是正如她所說的，她除了順從，做不了任何事。

  「我，我不信……」

  他搖頭，再搖頭。

  「呵呵，那是聖水，也是蘊養神木之水，你敢不敢把自己的手放進去試試看？」

  她輕笑道。

  「我，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呵呵，我不知道，也許我猜錯了呢……」

  她一臉淡定。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幾乎已經碰到了那水缸，陰惠君轉開了眼神，似乎不忍看這一幕，又或是，見多了這一幕，已然全然淡然……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然而，最終他還是收回了自己的手。

  早就在心中有所懷疑，只不過這一刻，才有人真正告訴他，他所猜測的一切，都可能是真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額上全是汗。

  「其實你應該感謝殿下，若不是殿下，只怕你早已是一句枯骨，早在幾百年前，也許你就早已死了。」

  她悠悠然地說道，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說起了元華。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沒有殿下，的確元華是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和沒事人一般好端端地出現在我面前……」

  「但是……」

  「如果殿下放了他的話，我便可以聚攏他的魂魄，終有一天，能讓他轉世為人，即便他想不起他的前世也沒有關係，我一定會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即便他愛上別人也沒關係，我會保護他，以他的快樂為快樂，讓他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再次安安穩穩地轉世為人，一世又一世，他終有一天能想起我來，在那之前，我願意等，永永遠遠地等下去……」

  她低下頭來，掩面而泣。

  陸止看著她，只見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

  在那一刻，他不自覺地想起了另一張哀愁的面容，時時刻刻都壓抑著的，即便帶著微笑卻也隱隱有著幾分凄然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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