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九章 胡迭而微(二)
「阿止,難得今天天氣好,你快起床了吧!」
「阿止,來幫娘生個火。」
「娘找到一個花瓶,很漂亮,不過這裡沒有花……」
「阿止,你這有針線嗎?」
「阿止,肚子餓不餓?」
不是他敏感,他現在聽到「阿止」這兩個字,都似乎有幾分習慣了,不由自主就想答應她。
陸止無奈地坐在桌前看著書,心裡自我安慰著,這是他的俘虜,他只是為了讓她別逃走才在這裡看著她的。
要不是殿下這幾日都不見人,剛好湊巧狐族公主又來了,他連梁渠大人都找不到,他也不能把「俘虜」隨隨便便就關在自己家裡。
不過他很是懷疑,別說是逃走了,只怕這位大娘就是他請都請不走,就算是他不在家個三天三夜,這位「俘虜」也是不會自己就心甘情願離開的。
本來挺清清爽爽的桌子上,非讓她給鋪上了桌布,還擺了一個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是她追著他讓他用法術變出來的一束嫩綠可愛的梔子花,含苞待放的香味聞著就讓人糟心。
她說,梔子花是他最喜歡的花,這可不是胡說嘛。
他最喜歡的分明是千瓣蓮。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新的芬芳不聽話地往他鼻子里鑽。
「呃……」
他扶著自己的額角,一陣眩暈。
「阿止!」
正在掃地的大娘看著是認認真真在大掃除,可是他不過是微微皺眉,她便丟下掃帚沖了過來。
時時刻刻被人關注的感覺在他的記憶中並沒有過,然而她那關切的眼神,卻令他絲毫都沒有違和感,甚至都隱隱有著幾分熟悉,先前有元華在,他還有些許尷尬,如今無需介意旁人的眼神,他隱隱之間都已經不再介意這樣的目光,似乎是有著幾分理所當然的。
「我沒事。」
他微微含笑道,抬起頭來,無奈道:「給你說了不用掃地,不管怎麼掃,第二天這裡還是會這樣的。」
「你又頭疼了嗎?」
那位不聽話的大娘執拗地問道。
「真的沒事,老毛病了。」
「都是這裡空氣不好,以前你從來都沒有這毛病的。」
陸夫人皺起了眉頭,地上一層灰濛濛的黑沙,窗外也是黑氣縈繞,不管是多麼勤勞的母親,在這裡也是一籌莫展,每天所有的東西都會蒙塵,難怪這裡怎麼看都是一片陰暗的感覺。
「都是因為你沒修鍊鬼道術,才會……」
陸止微微皺眉,陸夫人忙從善如流道:「阿止,那你教我吧,我願意學。」
他卻搖頭。
「大娘,你在這時間越長,就越會被噬魂砂影響,最後會被吸走全部生氣,哪怕是法術再高的凡人也難逃一死。」
「所以娘願意跟你學鬼道術啊。」
「我的意思是,趁沒人注意,您還是快離開這裡吧。」
他心裡明明不是這麼想的,可是鬼使神差般地,這般離經叛道的話語就隨隨便便地說了出來。
陸止微微皺眉,看向別處,不敢面對她的眼神。
「阿止……」
陸夫人眼中含淚,正待勸他,卻聽見窗外一陣喧嘩。
「你快上樓。」
陸止一下子站了起來,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把她推到了樓梯處,把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妃夷大人沒事吧……」
「妃夷大人……」
一群侍衛精怪從窗口經過,幸而沒人注意他屋裡,陸止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站在了那裡,卻見那些人有的端著盤子,有的背著箱子,急急匆匆地走過,其中幾人抬著的簡陋擔架上,赫然是一人,昏迷不醒,看形貌的確像是妃夷。
「妃夷大人……受傷了?」
他喃喃道,似乎在為她著急。
陸止微微皺著眉,心中卻不明白,方才那一瞬間,他誤以為有人來抓那大娘的時候,為何他的第一反應卻是讓她藏起來,千萬別被人發現?
一定是他太善良了。
不過是素昧平生的大娘而已,不過是因為她誤以為自己是她的孩子,這才對他這麼好,以後若是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她的那位「阿止」,她定然會離他而去,他何必想那麼多?
雖然嘴上說著嫌她煩,他卻忍不住羨慕起那位「阿止」來,這種感情實在是十分可笑,簡直是讓他自己都不忍直視自己的內心的幼稚。
「我去看看,你……」
你別到處亂走?還是你別傻傻地在這呆著了,趕緊逃走吧……?
他說不下去,唯有收住了自己的話頭,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幾乎是落荒而逃。
若是他不走,簡直是無法面對那位大娘的感動眼神。
他只是太善良了而已。
別再自欺自人了。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情,他分明知道。
顧塵站在了樓梯上,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黑色的煙塵中,黑色的大門慢慢地合上,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慢慢地癱坐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的臉。
她就知道,那一定是阿止,即便沒有千瓣蓮,她也知道,那就是他,從小就善良又堅強,充滿正義感和責任感的阿止,她曾那樣欣慰地看著他成長,之前的陰霾都似乎並不存在,小小的他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在一切都慢慢被淡忘,似乎都遠去的時候,她也曾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他會這樣一帆風順地成長,如她所願地成為一個強大而又正直的男子,成為陸氏一族的柱石之一,然而……
心中的迷霧從未這樣清楚地被撥開過,從前她還可說是沒想到,看不清,然而到了這裡以後,之前沒有明白的一切都慢慢地被看明白了,這一切都不是阿止的錯,是她的錯。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那樣心中一片澄澈的人,即便有,也唯有一個而已,而阿止姓陸。
只是,他能依靠的,無條件地愛他的人,唯有她一個而已。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意其他所有的人,她需要在意的,唯有阿止一人而已。
慢慢地止住了淚水,顧塵只覺得心中從未這般明澈過,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軟弱,都不過是自己不願意放棄的那一絲幻想而已,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這本身就是可笑的,沒有人可以是她的依靠,唯有她自己能做自己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