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城主
深冬的夜,格外地冷,格外地寒。
北風像是一隻狂躁的怪獸,在天地之間,張牙舞爪,肆虐破壞,肆無忌憚。大團大團的雪花,如同鵝毛般,一團團,一簇簇,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地往下落。天地萬物,全部地變成了白色,就像是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
冒著風雪值班巡邏的士兵,拎著一盞盞暈晃的風燈,踩踏著厚厚的積雪,一隊隊,一列列,在營區裏梭巡。
營中的一處大廳裏,剛剛梳洗整理過的一行白衣人,此刻正在溫暖的爐火旁,大口地吃著肉,喝著酒。多日在雪地裏的奔波暗行,潛伏在雪洞中的緊張與焦灼,突襲匈奴騎兵時的蕭殺與血腥,似乎都已經離得遠遠地,唯有麵前熱乎乎的飯食,烈酒入喉時的辛辣,告訴自己,自己還活著。而活著,可以看著壯麗山河,可以建功立業,真好啊!
隔壁簡潔而大氣的正廳內,王琳琅著一身休閑輕便的棉服,正在陪著呼衍越用餐。
梨花木的雕花餐桌中央,是一個熱氣騰騰的鍋子,鍋子旁邊,種類繁多的各種肉類,新鮮碧綠的各類蔬菜,甚至還有香甜誘人的各色水果。它們盛裝在精美的瓷器裏麵,就像盛開的花兒一般,美麗,誘人。
紅彤彤的湯汁在上下翻騰,散發著辛辣而誘人的味道。呼衍越吃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口中卻直呼痛快。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麽精致這麽美味這麽獨特的食物,心中既是滿足舒暢,又是心酸嫉妒。
表麵上,這是軍營小小的一餐飯,可是一頓飯就這麽地講究,這麽豐盛,甚至在這麽寒冷的冬天,還有蔬菜,瓜果,可以想見,郎城的繁華與富庶到達了何種地步。
就算是好戰弑殺的莽夫一個,他好似也窺見了郎城的一斑。
待到酒足飯飽,訓練有素的兵卒,悄無聲息地將桌上收拾幹淨,換上了一套精美細膩的茶具。
沒有理會呼衍越既驚歎又暴躁的眼神,王琳琅專心地煮茶,烹茶。她動作嫻熟,優雅,於優美之中透著一股冰雪般的冷淩,像是一朵冰蓮之花,讓人心生仰慕,卻又根本不敢靠近。
呼衍越大喇喇地盤坐在羊毛鋪墊之上,看著對麵的女人,再側頭看看窗外白花花的世界,眉頭擰成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他左挪挪,右移移,屁股之下像是按插了幾根繡花針,心中壓抑著的暴躁,像是一頭再也關不住的野獸,衝出了胸腔。
“縣————”他剛剛開口,卻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處而來,瞬間,那腳步聲,似乎已到了廳外。
“城主!”一道急切的,似乎帶著夏日灼熱的聲音,自遠而近。
真正是人未到,聲先聞!
一個身形魁梧的彪形大漢,著一身甲胄,大踏步而來。這是一個粗線條的漢子,肩膀寬闊,身材高大,站著像是一座石塔,行動起來,如同一陣狂風。
行到近前,他雙膝下跪,行了一個極其隆重的三拜九叩之禮。
王琳琅起身,將這個彪形大漢,從地上拉了起來,塞到案桌旁,“來,喝茶!”她將一杯茶,遞到這個神情激動眼中似有星光閃耀的漢子手中。
“屬下不敢————”哪想這廝,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一般,從地上一彈而起,急急地往後退了三步。
出身於王家的麒麟衛,上下尊卑的觀念,早就深深地刻了墨五的骨血之中。雖說現在身居高位,但主子就是主子,他怎可與主子同坐一張桌?
他動作幅度極大,但讓人驚歎的是,杯中的茶水,竟沒有點滴的潑灑,平平穩穩地待在茶盞之中,仿佛與那盛水的青花瓷杯,融為了一體。
“謝城主賜茶,”墨五將茶一飲而盡,動作瀟灑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你———你是墨——墨家軍的墨五!”呼衍越臉色漲得通紅,眼珠子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老大,像是一匹受驚的狼似地,警戒性極高地從地上竄起。
神出鬼沒般遊走於西北高原的墨家軍,以颶風般的速度,狡猾如狐狸般的警覺,狠辣犀利的作風,揚名於雪域高原。匈奴騎兵幾次與之正麵交鋒,卻根本討不得任何的好處。
呼衍越驚愕的目光,慢慢地梭轉著,從墨五輪廓分明線條堅硬的臉上,挪移到王琳琅如同冰雪般晶瑩的麵容上,急促而痙攣般抽了一口氣,“城主?你是郎城城主?”
或許是太過意外與震驚,那雙帶血的眼珠子,向前急劇凸出,似乎要奪眶而出。
“怎麽?不像嗎?”王琳琅偏著頭,一雙仿佛被寒泉浸泡過的眼眸,射出寶劍出鞘般的鋒利光芒。
呼衍越心中一窒,直覺胸腹間氣息翻湧,內息如同脫了韁的野馬,在狂奔亂竄。他暗暗地一個咬牙,將湧向嗓子眼的那口淤血,生生地咽下。
“縣主,”他一個虎步躥起,緊緊地抓住了王琳琅的胳膊,眼神灼熱,激動,像是深陷窯子的姐兒,緊緊地攀附住了一個可以為之贖身的恩客。
“縣主,縣主,”由於激動,他臉上肌肉顫抖,嗓音若雷,“既然你是郎城城主,那助我南匈奴度過這個隆冬,算是小事一樁啊!”
“大膽,還不放開城主!”一道劍光,似是九天的銀河,陡然落地,毫不留情地,朝那隻毛茸茸的胳膊,斬落而來。
呼衍越心頭大驚,立刻撒開了手。那道奔瀉的銀光,像是回潮的碧綠秋水,在空中驚鴻般的一個蕩漾,又撤了回去。
竟如此收放自如,張弛有度,遊刃有餘!
呼衍越的目光,追隨那道流淌著的銀光,落到一把暗紅色的腰帶之上。在上麵停留了片刻,視線攀爬而上,落到了慧覺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龐之上。
“秋水劍!秋水劍!”他喃喃自語,目瞪口呆,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棍似地。
早年間,他曾與王家十一郎交過手,哪裏不認識這把名滿天下聲名赫赫的寶劍?想不到安安靜靜矗立在王琳琅身後的這個少年,小小年紀,便繼承了王十一郎的衣缽,有如此高的身手!
慧覺迎向呼衍越的似探究似震撼的目光,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臉龐上,是無懼,無畏,以及勇敢。
“幫你?可以!但若幫你了之後,你反過來再咬我一口,那我該怎麽辦?”王琳琅像是一個痞子一般,挑眉斜睨了他一眼,然後邪邪地一笑,將斟好的一盞茶,湊到嘴邊,輕輕地一嗅,陶醉似地閉了閉眼,然後一飲而盡。
“那你想怎樣?”呼衍越一屁股坐到毛墊子上,虎目圓睜,灼灼地盯著對麵的女子。
他身後的兩名屬從,亦是滿目通紅,敢怒不敢言。
“我要甘州!”王琳琅淡淡地說道,仿佛她說的不是一個城鎮,而是一碟菜一般,輕描淡寫。
“不可能!”呼衍越斬釘截鐵地拒絕。
祁連山以南的甘州一帶,水草肥美,是放牧絕佳的場地所在,他怎能因一時之困境,將這個草場白白送於他人?
“我給你兩千擔糧食,助你族安然度過這個寒冬,下個寒冬,下下個寒冬,下下下個寒冬,連續十個寒冬。而且會在相鄰的武威,設立北方最大的通商口岸。到時,你自可用你族特有的皮毛,肉類,青稞之類,換取南方的糧食,絲綢,茶葉。貿易暢通,互通有無,自可助你南匈奴一族不斷壯大,不僅從此可以擺脫寒冬的威脅,說不定可以打敗北匈奴,一統匈奴!”王琳琅拋下了一個巨大的誘餌。
這些話,像風暴,像霹靂,像雷電,使得呼衍越,在一刹那,怔立當場。
他瞪起眼睛,眉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臉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像是盯著一塊肥肉般,緊緊地盯著王琳琅,“此話當真?”
“自是當真!”王琳琅語氣冷冽,臉上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但你要甘州,你為何要甘州?”呼衍越緊皺著眉頭,懷疑的眼神,像是兩簇箭,直直地射向王琳琅。
“怎麽?難道你還想讓我免費幫你不成?你率匈奴大軍穿過祁連山隘口,南下劫掠,殺了多少無辜的人,犯下了多少累累的罪行?”王琳琅聲調拔高,像是看著劊子手一般盯著對麵的漢子,眼神之中,是毫不掩飾的譴責與厭惡。
呼衍越怒目圓睜,幾乎是扯著嗓子嘶吼道,“你以為老子想殺人嗎?活不下去的時候,隻好去搶,去奪,去拚命。否則,你不殺人,人就會殺你。最後,死的人,就隻會是自己!”
暴躁,憤怒,不甘,使得這個年過半百的匈奴漢子,有一種被逼入絕境的孤注一擲,以及衝天的匪氣。
這樣的呼衍越,不知怎地,讓王琳琅突然想起了鱷魚這種凶殘弑殺的動物。若是饑餓難耐,它估計連飼養自己的人,都可以一口咬住,吞裹入腹!
叢林法則,可真一條永恒的真理!它貫穿古今,跨越自然界,動物界,以及人類社會。似乎在哪裏,都可以看到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物競天擇。
她冷冷地一笑,“若不是不想看到戰火一起,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我自可率千軍萬馬,與你決戰與冰原之上,搶奪下甘州,你又能奈我何?”
“你——————”呼衍越像是被惹惱的猛獸一般,怒目圓睜,兩隻鼻孔一翕一張,額上的青筋一條條浮出來,臉上的肌膚猙獰地扭曲著,十分地嚇人。
“我怎麽了?”王琳琅動作優美地為呼衍越續了一盞茶,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怎麽了?我自然有這個實力,趁你病,要你命!但是,我不想。戰火一起,殺戮不斷,受苦的還是老百姓!”
說到這兒,她淩冽的恍如匕首出鞘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呼衍越,“如果有和平的方式,可以解決分歧與矛盾,那我就絕不會用戰爭與暴力。若是和平解決不了,那就戰場上一爭高下,一決雌雄,決不退縮。”
她纖細素白的手,募地一身,那原本擺放在兵器架子上的霸王槍,像是聽到招呼似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龍吟之聲,竟無翼自飛地落到王琳琅的手中。
啪!
長槍被一把拍在雕花餐桌之上,震得桌上的茶具,茶爐,齊齊飛起,又齊齊落下,卻無一滴茶水,無一絲火星,濺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