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此間種種
“可是,他是我的朋友,過去也曾經救我於水火之中。難道就因為他的出身,我就得與他保持距離,遠離他嗎?”王琳琅迷惘地問道,“師傅曾經對我說過,朋友不在乎多,而在乎精。而且,相知有素的朋友,不是應該牢牢地箍在自己的靈魂裏嗎?”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不知想到了什麽,王琳琅的臉上,漫上了一層叫做懷戀的東西。
謝神醫看著她迷惘之中,帶著些許悲傷的樣子,那雙浩瀚如同星空的眼眸,閃過一絲淡淡的憐惜之色,但是,這種憐惜很淺很薄,就是輕紗一般的煙霧,霎時就被風兒吹得無影無蹤。取代而上的是,是如海一般深沉的憂思,還有濃濃的悲哀。
“約莫三十年前,我外出遊曆,采摘藥材,經過一座城鎮。不想,那裏正發生著暴亂,整整一個鎮子的漢人,在一夕之間,無論男女老少,被全部地滅殺殆盡。那些殘忍的胡人,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腰間,在鎮子上大搖大擺,趾高氣昂。而手無寸鐵的我,如果不是你師尊出手,估計也會變成無名的斷頭死屍一具。”
或許是往事過於沉重,謝神醫的語音語調,變得低沉而壓抑,像是大山腹地的回音一般,有一種觸動心靈的深沉與喑啞。
王琳琅整個身軀的一顫,莫名地,她突然地想起了描寫種族衝突和殺戮的電影《盧旺達飯店》。
“孩子,你要記住,真正的朋友,確實應該牢牢地箍在靈魂裏。但是,朋友也要看來處,出身,以及階層。”謝神醫略有些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緩緩地響起。
“在這個世上,與任何人相交,哪怕是自己最親密的人,都要有所保留,保持一定的心之距離。否則,待到有一日,世事翻覆,最親密的人,最可交心的知己,可能是傷害你最深的人。”謝神醫的聲音悠長歎然,似乎是從肺腑發出。
這一刻,周圍的世界,太過安靜,靜得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好,”王琳琅聽到自己說道。彌散在身體各處的血液,慢慢地回流,她一瞬間似乎僵硬冰冷的心室,漸漸地回暖過來。
種族與種族之間的矛盾,信仰與信仰之間的區別,區域與區域之間的不同,真得不是什麽三言兩語便可以說得清,更不是什麽隨便的措施方針便可以解決,它真地真地太複雜了!
見她態度端正,沒有任何敷衍之勢,謝神醫那顆微微懸提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但是,凝固在那微微彎曲的嘴角上的弧度,使得他在刹那之間,變得那麽落寞,仿佛那落盡葉子的樹,透露著一種骨子裏的酸澀與淒涼。
“丫頭,你甭嫌我囉嗦,這些逆耳的忠言,是經過血與淚的洗禮,才得出來的經驗總結。”謝神醫微微地頓了一下,憂鬱的影子,像是過山的微雲一般,在他那消瘦蒼老的容顏之上劃過。
或許他的語氣之中,有著太多唏噓之歎,王琳琅盯著他飽經滄桑的麵頰,心中卻是在暗暗慨歎:這個老頭子,到底是經曆過什麽,才鍛造出這樣一顆既堅硬如石,又柔軟如棉的心胸。看似曆經人事滄桑,一顆心變得冰冷,冷漠,但實際上,但在這冰冷與冷漠之後,卻隱著一顆熾熱的赤子之心。
“就比如歸德侯,你看他外表俊逸瀟灑,是一個文人雅士,哪裏知道他背後肮髒齷齪成哪樣了嗎?你知道嗎?自你走之後,這個睚眥必報的小人,竟然冒充山中賊匪,將那日在竹林中圍觀他醜事的百姓,殺得個精光!“
約莫是想到當日的情景,謝神醫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似乎他的每一根細微的神經,在強烈情感的衝擊之下,都在不有自主地顫抖。
“什麽————?”王琳琅心弦震動,心口像是吞了一塊鉛,沉甸甸地,幾乎讓她在一瞬間透不過氣來。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怎麽敢————?”她不可置信地低嚷道,原本柔軟的眉角,一瞬間變得僵硬,冷凝,像是蒙上了一層寒霜。
“他有什麽不敢的?一個人心中若是沒有了是非道德觀念,做事隻憑自己的喜惡,那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神醫短短的幾乎話,說得似乎是漫不經心,但卻像是帶著霹靂電火,將王琳琅給驚住了!
一瞬間,她的臉變得煞白,心裏像是有許多小老鼠在啃咬一般,不僅既痛又疼,而且又悔又恨,她猛地一個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啪地一聲響,將對麵的神醫,都驚呆了。
“你做什麽?”看著她還要再扇下去,謝神醫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作亂的手。
王琳琅心神不寧,臉白如紙,原本一雙明亮的眸子,此刻有些渙散,更多的是不知所雲的恐懼與茫然,嘴唇被她咬得都有血絲滲出,“神醫,你說,如果當時我不橫插一手,將歸德侯的醜態暴露在人前,那麽會不會就不會發生這後來的一切?”
“胡說些什麽?把他人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的感覺很好嗎?照你這麽說來,那你不該救小嵐和那個狼崽子,你應該任由他們在奴隸營被人踐踏,折磨,然後磋磨至死。”謝神醫的話,像是雷鳴一般,響在王琳琅的耳旁。
“這個歸德侯,慣會做摸做樣,你看他表明上是一個文人雅士,但實際上,內心住著一隻野獸。隻要他人威脅到他,這隻猛獸就會破心而出,撕咬一切對他不利的人!他那一大家子,沒有一個是好東西!”謝神醫臉上露出極其嫌惡的表情。
言罷,他抬眸瞥了一眼心神有些恍惚的王琳琅,“你是怎樣和他的小妾,還有那個小胖子攪合在一起的?”
王琳琅回過神來,趕緊詢問琴夫人的情況。
“人倒是救回來了,可是,救回來了,你打算怎麽辦了?”謝神醫皺了皺眉頭。
“不知道,當時隻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手一癢,就把人從河裏麵給撈起來了。”王琳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轉眸,卻瞥見神醫有些迷惑的神色,她趕緊將在金水河邊發生的一切全盤托出。
“歸德侯府,就是一個被蛀蟲腐蝕了的大賊窩,住著一大家子心懷鬼胎的惡魔。”聽完她的講述,謝神醫眼中露出極為鄙夷的神色。
“歸德侯,就不必說了。那個昌順,根本就是一個變態,心思扭曲,惡毒異常,根本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來看待她。還有他倆的兒子,侯府世子柳惜,本就是紈絝子弟一個,這幾年因為身患隱疾,性情更是大變,活脫脫地一個小變態,死在他手中的人,不知有幾何。再有就是那個琴夫人,好好的正室娘子不做,非得做歸德侯的外室,我看也是自甘墮落。就是那個小胖子,照我看,也是從根子裏長歪了長殘了!”
謝神醫的話,一籮筐地一籮筐地往外倒,與他平日裏惜字如金的樣子,形成了鮮明地對比,驚得王琳琅有些微微地變色。
“神醫,你不是在跟個世子在診病嗎?”這樣背著主家說人家的壞話,真地好嗎?
“如果不是當年謝家欠著老侯爺一個人情,你以為我願意給這鬼世子治病?”謝神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人啊,在許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本欲起身離紅塵,奈何影子落人間!
這人世間紛紛擾擾,熙熙攘攘,而人在其中,不是有這根線牽絆著你,就又那條線拉拽著你,哪裏能做到真正地恣意灑脫,隨心所欲呢?
想到這兒,謝神醫的目光落在對麵的女孩身上。這個丫頭在山中養病時說:這一生要過得恣意暢快,光輝燦爛。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可是,怎生又讓人那麽嫉妒呢?
“謝神醫,那個歸德侯的世子,到底得了什麽病?怎還勞動您老出手呢?”王琳琅眨著一雙黑白分明,宛如墨色山水的眼睛,好奇地問道。
她真地是很好奇,想著這件事,肯定與蕭博安那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當年,為了報複師尊,昌順曾打過她的注意,想要設計她做她兒子的小妾。而她隻將這件事告訴過蕭博安。依照那廝毒辣狠厲的本性,下手肯定是清新脫俗,非同凡響!
謝神醫睨了她一眼,那雙睿智的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淡淡的審視,不過,並沒有因為她詢問病人的**,而流露出任何的惱怒之色。
這世間有太多不可思議的肮髒手段,來對付與之相呼應的齷齪與醜陋,真是說不出哪一個更為不堪!他並不介意,撕下遮醜的布幔,露出這個世界爾虞我詐手段輩出的本質!
想了想,神醫痛痛快快地說道,“也不知這倒黴世子,究竟是惹到了誰?在花樓裏與人爭風吃醋之時,一不小心摔斷了腿。臥床治腿時,隱藏在身體裏的髒病,又陡然爆發,不僅全身長滿了膿包,而且惡臭無比。”
“梅毒————?尖銳濕疣————?艾滋————?”王琳琅條件反射地叫嚷道。
看到神醫一頭霧水地望著自己,她後知後覺地捂著自己的嘴巴,尷尬地一笑。
“你剛剛說的————?”謝神醫眸光轉深,一雙探究的目光緊盯著她,似乎要看到她的靈魂裏。
王琳琅心裏一個激靈,這個睿智的長者,目光犀利,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力量,讓她心中不約地一驚又一緊。帶著前世的記憶,來到這個世間,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除了師傅,她不想告訴任何人。
當下,她訕訕地一笑,趕緊挽救似地搶答道,“花柳病,我說的是,花柳病!”
謝神醫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梭轉了一圈,眼中的尖銳,就像是冰淩,慢慢地融化,變成了一汪深沉的水,“對啊,就是花柳病。據他回憶,就在摔斷腿的前一天,他被人灌醉,醉得稀裏糊塗,就和一大堆花容月貌的女人鬼混。醒來之時,才發現,那些所謂國色天香的女人,其實都是一些容顏衰老的老女人,個個醜陋無必,幹癟得像是一個個缺了水分被風幹的橘子,害得他當場都吐了!”
“莫非是這些女人,將那些髒病,傳染到了世子身上?”王琳琅腦袋中靈光一現,不由自主地嚷嚷道。
謝神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怕自己揭露出來的陰暗世事,嚇壞了麵前的女孩,“確實如此。這些在妓院了待了一輩子的女人,待到年老雖衰的時候,大多數都是疾病纏身,這個倒黴催的世子,跟數十個這樣的老女人胡混了一晚上,不得病才怪!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布下這個局的人,這心思也恁地新穎,手段也夠毒辣!殺人不過頭點地,他這是要人生不如死,受盡折磨啊!”
可不是這樣!王琳琅心中暗自腹誹。那人心眼特小,跟針眼似地,那裏會容得背後算計她的人,安然無恙地活著?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驚天動地!
“那您老將世子的病都治好了?”王琳琅小心翼翼地問道。
“斷腿倒是好治,可是那花柳病,哪裏是那麽容易治的?幾年前,我好不容易將那禍人的根,從那世子的血肉中剔除殆淨,豈料時間長了,這孩子耐不住寂寞,又胡天海底起來。所以,那銷聲匿跡的韭菜,就又冒了出來。這一複發,就難了啊!割了這一茬,還有另一茬,簡直是生生不息,沒有盡頭。”
“歸德侯請您入府,就是因為這件事?”王琳琅恍然大悟。
“不然,你以為呢?”謝神醫睨了她一眼,灰白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眸子,閃耀著一抹濃重的嘲諷之色,“或許門第越高,表麵越是光鮮,裏麵越是肮髒齷齪。”
說到這裏,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那張皺紋密布宛如田間溝壑的臉,露出一抹悲愁之色,“有些人總是隻看到腳下的片寸之地,精力主要集中在奢靡享受勾心鬥角,而不會把視線投向更廣袤的天地,看不到在重重枷鎖之下痛苦呻吟的民眾,唉,這世道————”
謝神醫的悲天憫人,憤世嫉俗,以及憂國憂民,說實話,給王琳琅的觸動很大。初相識時,她覺得他是一個隱世的高人。現在,她覺得他就像是一個老憤青,有一種眾醉獨醒的悲壯與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