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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家人

  王琳琅腳步帶風地行走在人流之中。額前細微的短碎絨發,在秋風的吹拂之下,輕輕地浮動著,像是水波裏蕩漾的水草,一漾一漾地,像是她起伏不平的心田。


  一路如穿花拂柳一般,走到簪花巷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了上來,正是接到風三娘傳訊的文軒。


  看到背負著一張古琴,一身風塵之色的王琳琅,文軒微微地一驚。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恭敬地朝她施了一禮,便默默無聲地把她引入蕭宅,再一路拐進拐出,穿堂過廊,將她領到了鬆墨院。對一名管事稍作耳語之後,他就像是鬼影子一般消失不見。


  鬆墨院裏的奴仆,行動舉止,規範有禮。個個目不斜視,專心做事,絕對沒有暗中偷窺之事。茶水,點心,小吃,像是流水一般端到了院中的廳閣之中,然後又井然有序地退下,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


  王琳琅就著盆中的清水,洗淨了雙手,便一撩衣擺,坐在擺得琳琅滿目的案幾旁。點心的香氣,混合著茶水的清香,在空氣中糾纏追逐,彌散在她的鼻端舌尖,使得早就饑腸轆轆的她,一時間腹鳴如蛙。於是,她毫不客氣地抓起桌上造型各異的糕點,往嘴裏丟。


  待到桌上的糕點,壺中的茶水,統統地進入肚腹之中,那強烈的饑餓感,才稍稍地減弱了幾分。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她便把視線投入到幽靜的庭院之中。


  高大翠綠的香樟樹,金黃粗壯的銀杏樹,妖嬈多姿的合歡樹,交錯羅列,像是棋盤一般,擺滿了三分之二的院子。剩下的三分之一,則種滿了各色的菊花。有的秀麗淡雅,有的鮮豔奪目,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傲霜怒放。一團團,一簇簇,花瓣一層趕著一層,向外湧去,真正是拔蕊怒放,流光溢彩。


  然而,在這安靜美麗的秋日盛景之中,王琳琅卻感受幾縷微不可查的不尋常氣息。它們隱在重重的花草樹木和高牆屋舍之後,安靜默然,卻偏偏不容人忽視。那是暗衛的氣息,隱藏得非常巧妙,若非她內力突破,感覺變得像是獵豹一般敏銳,她或許也根本發現不了。


  這個蕭博安,倒是把自己的院子,守得嚴嚴實實,如同鐵桶一般。可是,他跑到哪裏去了,這麽久了,也不見他回來,到底在忙些什麽?讓他置臉上的劃傷,肚腹上的刀傷於不顧,不好好地臥床休息,反而東跑西顛,不見半絲蹤影?


  望著天邊漸漸西沉的夕陽,看著絢麗多彩宛如著了火一般的雲彩,王琳琅的耐心,在慢慢地減弱,消淡,耗盡。胸中沸騰的情感,在時間的流逝之下,也好像漸漸地沉澱下來。那種非要見蕭博安一麵的固執想法,便得淡了,輕了,像是輕飄飄的雲朵一般。


  她端起桌上的茶盞,喝掉最後一口茶,正要離去,卻見文軒像是一條直線般,從院門口,眨眼般便疾馳到她的跟前。那張一向不動於山的冰川臉上,此刻有著絲絲的裂紋,“快跟我走,公子情況危急,需要你。”


  這個木訥呆板的侍衛,平日裏表情單一,近乎木頭。而且寡言少語,惜字如金,如今這表情竟破了?還一口氣說了三句話?

  王琳琅心中一驚,來不及問什麽,便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前方那道黑色的身影,急匆匆地離去。


  出了鬆墨院,好像一下子從幽居的山中,突然到了喧囂的鬧市。


  屋舍的布置,越來越富麗堂皇。一路的美景,越來越姹紫嫣紅。人流的往來,也是越來越交織如梭。端著瓜果走路帶風的丫鬟,交頭接耳一臉八卦之色的小廝,表麵安靜實則難耐興奮的奴仆。一種詭異的氣流,在空氣之中流淌穿梭,惹得人人幾乎蠢蠢欲動。


  隻是,當這些人看到一臉冷凝蕭殺的文軒之時,就像是伸長了脖子嘎嘎直叫的鴨子,突然被一股無形之力,狠狠地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喧鬧,一瞬間,戛然而止。


  在這種怪異的氛圍之中,王琳琅跟著文軒,踏進了一座萬紫千紅花團簇錦的花園之中。本就是秋菊怒放姹紫嫣紅,充斥著秋日盛景的園子,被布置得美輪美奐,美不勝收。而使著美景更上一層樓的是,滿院子裏的環肥燕瘦,婀娜多姿,披紅戴綠的各色美人,還有風姿各異,瀟灑風流的各家少年,以及麵相嚴肅威儀甚重的各府當家之人。


  遠遠地,她就望見了那一身月牙兒錦袍的蕭博安。一頭秋霜似的白發,使得他在一眾黑發的俊男美女之中,格外地顯眼醒目,也格外地與眾不同。


  王琳琅輕吸一口氣,按捺住喧囂如同滔天巨浪一般的心思,一路仿佛流淌的清泉一般,穿過看一臉興味之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群,走向那個重重包圍之下的白色身影。


  蕭博安皺著眉頭,一臉嫌惡之色地看著伏在地下嗚嗚哭泣,仿佛受盡了委屈與屈辱,哭得梨花帶淚悲悲切切的女子,還有那女子身邊,打扮得粉粉嫩嫩一臉驚嚇之色,雙眼含淚的小女娃,像是看著兩坨散發著臭味的屎。


  “哦,你說我,不顧倫理道德,在酒醉的情況之下,想對你用強?”他語調低沉,喑啞,仿佛從胸腔裏發出,帶著一股子咬牙切齒的味道。


  今日,老侯爺做壽,看在這老頭子對自己還不錯的份子上,他勉為其難地露了麵,為了不落人口實,還裝模作樣地與便宜繼母一家子委於虛蛇。隻是,做為皇帝陛下的近身寵臣,他一現身,就有一波接一波的客人,前來巴結與寒暄,搞得他不勝其煩。


  為了躲避那些喧鬧與糾纏,他尋了花園裏一處僻靜的亭台坐下,想要吹吹風,躲躲清靜。不料,小雀兒卻帶著幾個玩伴,蹬蹬蹬地尋了過來。幾個小孩子在亭閣裏嬉鬧了許久,然後又一陣風似跑開,到園子裏捉蝴蝶,采花兒,躲迷藏,玩得不亦樂乎。


  他一麵透過層層疊疊的菊花,閑閑地看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一麵醉意微酣地想著心思。哪裏料到該死的魏紫雲,會利用天真爛漫的小雀兒,竟將強力五石散下在他喝的茶水之中。讓一時卸下心防的他,在無知無覺之中喝下了下了料的茶水,導致他渾身上下熱得幾乎要爆炸,腦袋更是昏昏沉沉仿佛變成了一團漿糊。


  長生,他沒有帶在身邊。文軒,被派去接小舞。他的身邊,出現了短暫的空缺。而一直盯著他的人,卻牢牢地抓住了這份空缺,想要將他置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就在他感覺到身體有異,眼睛所見的景物,時隱時現地蒙上一層血色之時,穿得搖曳多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魏紫雲,卻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蕭博安,既然你對我無情,那就休怪我無義。”那個女人的眼中,劃過一抹瘋狂至極的色彩,那是得不到便要毀去的瘋狂。


  說罷,她一邊胡亂地扯著自己的衣裳,發飾,一邊驚慌失措地驚愕不已地尖叫,後退,將一個受到欺辱的受害弱女子形象扮演得活靈活現,有聲有色。“不,不,不要,大伯,你————”聲音又尖又利,像是一塊鋒利的石子,被大力地拋向空中,將平靜無波的空氣,撕扯得支離破碎。


  那些躲在一旁的陰謀者,還有充當看客喜歡八卦的人們,像是聞到肉香的蒼蠅一般,立刻嗡嗡嗡地飛了過來,將這個小亭子,裏裏外外,圍得個嚴嚴實實。


  蕭博安直覺仿佛有一個大錘子,在一下一下地使勁地敲打著太陽穴,似乎不敲出一個洞來,不肯罷休。還有那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熱度,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肌肉骨骼都烤焦融化。就連從嘴來呼出來的氣,都變成了灼熱無比的熱浪,要將前方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衣裳摩擦肌膚的感覺,被無限製地被放大,直教他片刻都忍受不了,隻想一把將身上的錦袍撕碎粉裂,讓宛如著了火的肌膚,裸露在微涼的空氣之中。


  但他沒有。幾乎用盡了所用的力氣,才控製中殘存的理智。他一掌揮了過去,將那個哭哭啼啼的女人,給掀翻在地。“你是個什麽東西?竟敢倒打一耙,朝我身上潑髒水?”


  怒極之下的蕭博安,口不擇言,言辭如箭,“未與二弟成親以前,你就在我麵前頻送秋波,賣弄風情,我把這當做年少慕艾,心性未定,所以並沒有放在心上。哪裏料到你與二弟成親之後,依然不知廉恥,竟對我懷有不軌之心,多次厚顏無恥地跑到鬆墨院,對我投懷送抱,自薦枕席,真正是水性楊花,朝三暮四!”


  他這一番話說得又快又急,又毒又狠,根本就沒有讓匍匐在地上的魏紫雲有任何插嘴的機會。“我心中自有珍愛多年的姑娘,她性如烈火,脾氣如風,是真正的高嶺之花。你這蠢貨,就好比地上低賤的汙泥,連跟她提鞋的資格都沒有!我又怎會將你這樣的女人看在眼中?”


  所有在場的人,都被他這一番話,給震得全身僵硬,好像受到電擊一般,精神都處於半癡半呆之中。突然有人高聲尖叫,“血——血——血——”


  人們的視線順著那手指的方向,呆呆愣愣地望去,卻見魏紫雲身下有紅色的細流緩緩流出,打濕了長長的群擺。


  “娘,娘,————”小雀兒被嚇得嚎啕大哭,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像是狂風之中一片小小的落葉,“你別死,別死————”


  “孩子,我的孩子————”魏紫雲用手捂著自己的肚子,蒼白的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細密的汗珠,沁滿了她的額頭,好似一個輕輕的動作,對於她都是巨大的折磨。


  這個孩子,承載著太多的期待。但婆母說得對,孩子可以再有,但是扳倒這個男人的機會,卻寥寥無幾。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她就得狠狠地死咬著不放,否則豈不是白白地犧牲了這個孩兒?

  想到這兒,她咬緊嘴唇,一雙滿含淚水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處於爆發邊緣的蕭博安,“大伯,你——你——為何——這般誣陷我———毀我名節——-?”


  仿佛用著全部的力氣,她顫巍巍地說完這句話,將一個受害者被冤枉的想象,表現得淋漓盡致。“既如此,那我不如——死了——”像是被逼入絕境的人,突然爆發出臨死的勇氣來,她掙脫丫鬟的攙扶,衝向一座臨近的假山。


  充當看客的觀眾中,驚呼聲連連,有膽小的女人,甚至都嚇哭出了聲。


  “雲兒,雲兒————,”聞尋趕來的蕭鈺,像狂風一般衝過來,死死地抱住了魏紫雲。


  “相公,相公,”魏紫雲的聲音,破碎零落,像是被折斷了雙翼的鳥兒一般,“孩子,孩子,孩子沒有了——”柔軟的仿佛柳枝一般的身子,無力地攀附在蕭鈺身上,像是花兒,突然之間,喪失了所有的水分和色彩,透著一股衰敗哀絕的味道來。


  這一幕,像是一把尖刀一般,狠狠地插入了蕭鈺的胸口。他扭轉頭,憤怒的雙目,死死地瞪著亭中的那個男人,仿佛電閃雷鳴一般,“大哥,你滿意了嗎?”


  掐準時機來到的蕭夫人,嘴裏發出一聲尖叫,像是不能承受打擊一般,身子晃了又晃,“雲兒,鈺兒,你們————”


  “祖母,祖母————”小雀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流得一塌糊塗。


  “雀兒,雀兒,”蕭夫人疾走幾步,哽咽著,抱起身子發顫的小姑娘,微掩而下的眼眸之中,卻劃過猙獰的寒意,和濃重的惡毒。


  所有人的目光,像是受到牽引一般,慢慢地落在亭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之上。那道像是林中青竹的身影,此刻仿佛不堪承受一般,微微地佝僂著身子,胸腹之處的衣裳之上,已有點點的血跡,慢慢地滲出。起先,還是一點點,然後,它慢慢地擴大,暈染,竟連成了一片。


  蕭博安站著沒有動,猶如霹靂一般的目光,攜裹著點點猩紅之色,瞪向那哭成一團的夫妻,還有祖孫。然後,它們如同滾動的迅雷一般,準確無比地落在滿臉震驚的蕭侯爺身上。


  眼前的一切,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蕭侯爺全身麻木,目瞪口呆。


  “這便是我的兄弟,家人,真是好極了,好極了——”蕭博安突然瘋狂地大笑,笑聲肆意,卻又莫名地悲愴。


  全世界都好似站在自己的對立麵,包括那個一向自詡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父親,卻沒有開口說一句公道話。這一刻,心中的蒼涼,鋪天蓋地湧來,像是綠洲,在瞬時變成了無垠的沙漠,隻有一望無盡的荒蕪,滿目的貧瘠蒼茫。


  眼底的猩紅色,漸漸地變濃,變稠,像是一層濃重的血霧一般,蒙上了他的眼簾,使得一切的人或物,都變成了朦朧的影子。


  一股衝天的戾氣,自心底爆湧而起,本就頭腦暈沉的蕭博安,一把摸向自己的腰間。那裏,九折銀龍鞭,如同最衷心的夥伴一樣,安靜地盤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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