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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雷霆雨露

  人來這世間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麽了?王琳琅不知道。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這好似是一個永恒的話題。而在這來去的中間,留下什麽樣的足印,好像也沒有定數,因人而有異。


  有的人來了,又走了。來的時候,簡單而平凡,去的時候,默默無聞。世間給予此人的是,短時間的哀傷,和永久的遺忘。


  而有的人,來的時候,驚天動地,去的時候,轟轟烈烈。而在這來去的旅途之中,他用自己濃墨淡彩的筆墨,在史書上寫下了屬於自己獨特的篇章,供後人永遠地懷戀或是咒罵。


  在王琳琅沉浸在生死的哲學問題上時,司馬皇室對於王導死後的榮封,幾乎達到了極致。皇帝舉哀於朝堂,遣使追溢“文獻”。並親自前來哭悼,情感之悲切,真摯,真得是讓人誠惶誠恐之極。


  這與一個多月以前王敦的死,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時,病死於蕪湖的王敦,雖被忠心下屬秘密安葬於深山野林之中。但曾經所有輝煌的頭銜,被扒得一幹二淨,就連在建康立的衣冠塚,都被皇帝下令刨墳開棺,鞭撻抽衣,遭萬人之圍觀唾罵。而他那一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充軍的充軍,零落成泥,凋謝得七七八八。


  所謂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王家嫡係的這兩脈,命運之迥然,真正是令人唏噓不已!

  王琳琅瞧著眼裏,聽在耳中,卻直覺荒唐可笑。這個善於做戲的狐狸皇帝,哪怕內心將王家恨得要死,表麵功夫卻做得有模有樣,極為有理有據,恩怨分明,讓人根本無可指責。


  卻說司馬紹祭拜完王導,直言想要瞧瞧林芝縣主。藏在一大堆孝子孝孫之中的王琳琅,便被人推攘出來,身不由己地站在了司馬紹麵前。


  “你是王琳琅?都長這麽大了!以前是個喜歡吃吃喝喝的假小子,現在倒是一個大姑娘了!”司馬紹那雙眼尾略彎的桃花眼,眼神夢幻迷離,像是打量一個稀奇物什一般,好奇地瞅著她。


  王琳琅謹遵尊卑有別,恭恭敬敬地給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行了禮,便謹守本分地站在下首,任憑這個貌似風流多情的皇帝,像是估算價值一般,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


  這個女孩子,在司馬紹的記憶之中,不可謂不印象深刻,不可謂不刻骨銘心!她一拳打穿三層宮牆的情景,似乎還在昨天。今天,卻已然長成了這般不卑不亢風姿卓絕的模樣。


  明明臉頰上有那麽一道醜陋至極的疤痕,但她整個人坦然之極,並沒有因為他人好奇,探究,甚至厭惡的眼神,神情有任何的改變。她就那般安靜地站著,既沒有低聲下氣,卑顏屈膝,也沒有傲慢自大,得意猖狂。整個人像是一朵安靜而芬芳的花,開得淡雅,卻不容忽視。


  “這些年,你跑到哪裏去了?怎麽多年不曾在人前露麵?還有這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皇帝陛下眨了一下自己豔豔風情的桃花眼,狀似好奇地問道。


  這一眼似是四月開在枝頭的桃花,在春風的吹拂之下,飄搖而下,落在湖麵之上,蕩起了層層的漣漪,讓人心神蕩漾。


  但司馬紹這一眼,仿佛眨給了瞎子看,完全是徒勞無功。王琳琅微垂眼簾,正色地答道,“這些年,我一直跟在師祖身邊修行。至於這臉上的疤,是下山之後,不慎墜入寒潭,隨水流衝下懸崖時,被水底的石頭所傷。”


  她言語淡然,表情漠然,顯然並沒有將臉上的傷放在心上。可是,這般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毀容了,不該是哭哭滴滴,傷心欲絕嗎?怎生這個女孩就是這般地與眾不同?

  “你師祖————?”司馬紹挑眉。


  “我師祖是我師傅的師傅,一名隱世的高人。不過,他老人家在一年前已經仙逝。“王琳琅言簡意賅地回答,似乎並不想多說。


  “你師傅———?”司馬紹意猶未盡,似乎拿定了主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將她的師門給扒得一幹二淨,弄得一清二楚。


  ”我師傅————?”王琳琅直直地望著司馬紹,“難道您忘了嗎?我師傅,便是我父親,王家十一郎,王斌,王玄郎啊!”她的聲音微微發顫,似乎隱著一種不為人察覺的傷痛。而那雙明亮如星的眼睛,晶亮閃耀,有著朦朧的淚光,好像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痛楚與滄桑。


  這略帶譴責的眼神,暗含委屈的責問,讓司馬紹心中隱隱有些發虛。想到那個豔絕天下為救先帝而一命嗚呼的男人,他以手掩嘴,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來掩飾麵上的尷尬。


  跟來的幾名隨從,卻臉色大變,唯恐金貴如玉的主子,身體出現了任何的差錯。他們狠狠地瞪著罪魁禍首王琳琅,帶著絲絲譴責責怪之意。唯有張德子大公公,拿著一柄白色的浮塵,穩如泰山在站在一旁,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王佑嘴裏發苦,心中斷腸。王家先後有兩位能謀善斷架海擎天的引領者死去。不論是六年前王家十一郎王斌的英年早逝,還是六年後王導的撒手人寰,對於王家,都是晴天霹靂般的打擊。如今王家內部人心浮動,外部更是豺狼環伺,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會落下深淵,萬劫不複。


  想到這兒,他的心不由地微微一顫。父親一直是他心中仰望的高山,可是,現在,高山崩塌,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悲傷而迷惘的孩子,因為內心的不舍,懷戀,甚至懼怕,惶恐,變得敏感而脆弱。


  可是,他不能軟弱,不能倒下,因為他的身後,是整個的家族。父親常說,苦難會使一個人最好的品質得到表現。越是難,越是苦,就越要鎮定,越要從容。咬咬牙,挺一挺,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


  “陛下,我的七妹,自小跟著十一叔在北部顛沛流離,十一叔死後,她又跟著她的師祖在山上修行,對於世俗禮儀,稍有缺欠,還請陛下饒恕她直來直去,不善言語的冒犯之罪!”說罷,王佑率先跪了下去。


  冒犯之罪?她何時冒犯了這狐狸皇帝了?王琳琅心中腹誹,但還是乖乖地跪在王佑身側,做出一副做低伏小的樣子。


  廳內的王氏眾人,跟著跪了一地。


  放眼一望,滿目皆是令人心悸的白色。這鋪天蓋地的白色,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將每一個人都卷入其中,令人難以逃脫。


  “榮國公王斌,那般風采卓絕豔絕天下的人物,朕自是記得一清二楚。每每思及他正當風華之時便已然仙逝,朕便痛心疾首,悲痛不已。”司馬紹的眼角泛紅,眼珠濕潤。


  他上前兩步,一手一人,將王佑,王琳琅兩人從地上拉起,“榮國公無子,朕容許王氏宗族,從旁支過繼一子到已故榮國公門下,承襲他的香火,繼承他的爵位,且世襲三代。”


  留下了這麽一道宛如五雷轟頂一般的旨意,將眾人炸得人仰馬翻之後,司馬紹便帶著一行人,施施然地離去。


  “大哥,這個勞什子皇帝是幾個意思啊?明明是來悼念大伯父的,為何要提起我師傅?提起我師傅也就罷了,為何提爵位?總覺得他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似地。”一連串話,劈裏啪啦次從王琳琅嘴來甩出來,像是打機關槍一般,連氣都不帶喘一口。


  “黃鼠狼給雞拜年?什麽意思?”墨五撓撓頭,做懵懵無知狀。


  “不安好心啊!”王琳琅嘴角微抽,眼中泛起一絲濃重的嘲諷之意。


  王佑沒有言語,隻覺得渾身麻木,五官變得僵硬。他幾乎是用一種冷酷至極的目光,望向四周身著白色孝衣的王府各支各房的人們。


  皇帝陛下金尊玉口的一句話,讓這些人麵上展露出各種各樣心思浮動的表情,就連靈堂之上的悲傷都壓抑不住。那些狂喜那些人心浮動,從一張張或真傷悲或假悲戚的麵孔上泄露而出,好似是一道看不見的洪流,卷向這個本就風雨飄搖的大家族。


  好一個大肉餡餅,竟勾得王氏族內人心不齊,風雲詭譎。這是要勾起他們自個內鬥,進行窩裏反嗎?可是,作為一族之長的他,卻偏偏卻無話可說。畢竟這是一種天大的恩賜不是?他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也沒有任何理由,推辭君王這樣的恩寵不是?

  王佑的心裏,仿佛隱著一座火山。他感覺炙熱的岩漿,在身體裏麵瘋狂地湧動著。似乎稍有不慎,那些痛苦而又憤怒的火焰,便會從眼眶,耳朵,嘴巴裏噴射而出,將周遭的一切,焚燒殆盡。他狠狠地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將所有喧囂的情緒,都深深地掩藏起來。


  他轉頭望了一眼麵帶譏諷的堂妹,再望望四周激動騷動的各支各方族人,一個瘋狂的念頭,電石火光一般地閃現在他的頭腦之中。


  對,就這麽辦!他告訴自己,他的堂妹,是十一叔的女兒,是上了族譜的嫡係兒女,本就不凡。她不應羈絆於閨閣之中,而應該像九天的鳳凰一般,遨遊於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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