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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遺孤

  當主仆兩人踏著一地蕭瑟的秋風,來到紅袖招時,正是夜幕降臨花燈初上之時。紅袖招裏人影憧憧,燈火酒綠,一幅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奢靡情景。


  簫博安選了一條安全的密道,徑直來到了三樓。安靜得幾乎連呼吸都可以聞的三樓,與喧囂噪雜的一樓,二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難想象,這樣截然不同的世界,竟然處在同一幢樓裏。


  推開了一扇門,簫博安緩步走了進去。沸騰喧囂的心情,經過一路的疾行,似乎已經慢慢地平歇了下來,他又恢複了平日的冷冽與堅硬。


  在暈黃而溫暖的燭火之下,一身豔裝身材惹火的風三娘,正放緩語調,耐下性子,跟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說話。隻不過,她說幾句,便會扭轉婀娜而飽滿的身軀,朝一旁正在配藥的長生,拋一個如絲的媚眼,勾得長生心緒不穩,氣血翻湧,手一抖,差點把藥瓶子給掀翻。


  沉浸在**之中的兩人,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進屋,直到文軒咳嗽了兩聲,兩人才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麵色齊齊大變,望著主子冷冽如霜的麵孔,心髒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尤其是風三娘,渾身狐媚一般的氣息,似乎被一棒子給打沒了,躬立著身子站著,連聲都不敢吱一聲。


  珠珠扭轉頭,望著剛剛進屋的青年,目光立刻被他一頭灰中帶白的頭發,給吸引住了。她目不轉晴地盯著這怪異的頭發,然後那黑亮如葡萄一般的眼睛,微微一個轉動,便盯著簫博安那張俊朗非凡的臉。


  簫博安走到小姑娘麵前,慢慢地蹲下身子,與她對視。雖然他依然是一身冰冷,但是看著小姑娘那雙美麗的黑色眼睛,他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溫柔與柔軟。


  “你就是大姐姐未來的夫君,長得真好看,可是,叔叔,你的頭發怎麽都白了?”顯然,這個孩子被事先好好地交代過,雖然麵露懼意,有些怯生生,但是一雙晶亮的眼睛裏,卻在努力的勇敢之中,透著一種極度的疑惑。


  姐姐?叔叔?簫博安的眉角抽了抽,麵上露出一刹那的僵硬。他扭頭望了望站在角落裏縮成一團的風三娘,眼神中射出無名的怒火。但再一轉頭,他的麵目便又恢複了平靜。他在一旁的案幾上,盤膝坐下。


  靜靜地凝視了小姑娘片刻,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一隻金色的蝴蝶停歇在他的手心,似乎正要展翅飛去。


  “蝴蝶,我的蝴蝶!”珠珠驚喜地叫道,同時她伸出了手腕。在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之上,一根黃金手鏈,盤繞了兩圈,纏在她細細的手臂之上。那手鏈之上,原本有八隻蝴蝶,此刻僅剩一隻,孤單地趴附在鏈子之上,有一種形單影隻的孤獨。


  “這個手鏈是大姐姐送我的禮物。後來,娘親把上麵的蝴蝶都取了下來,留下了這一隻,說是給我作伴。”說到這兒,珠珠似是想到了被生生打死的父親,下落不明的母親,眼睛裏頓時沁滿了淚水,“爹爹,娘親。”她哭喊道。


  蕭博安坐著沒有動,像是一個無心的旁觀者一般,冷冷地看著哭成一個淚人兒的小姑娘,紋絲不動,麵無表情。倒是風三娘聽得心中苦澀,鼻子發酸,她硬著頭皮,在主子寒涼若水的目光,搖曳著一身香風走到近前,輕聲安慰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


  長生最是赤誠柔善,他紅著一雙眼眶,從桌子下麵拿出一盒梨花酥,小心翼翼地湊到小女孩麵前,像是獻寶似地說道,“珠珠,珠珠,你吃這個,這個很好吃,很甜。”


  被擠到一旁的蕭博安,有些愕然地看著前一刻還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姑娘,在那兩人的安慰之下,下一刻便哭中帶笑地吃著那一盒梨花酥,他的目光變得像是月光一般冰冷,一般地幽深。


  文軒站在他後麵,像是影子一般,默不作聲地看著那三人,略有些木訥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恍惚。


  待到小女孩平靜下來,能夠用語言清晰地組織自己的思維時,已是半個多時辰之後。


  “大姐姐是被一個白頭發爺爺帶到我們家的,她全身都是傷,都是血,沒有一處是完好的。特別是她後背,有一個大洞,被水泡了之後,像是,像是,腐爛的肉一般,還流著膿,裏麵有白色的蛆蟲,在爬啊爬。”珠珠臉上努力地回憶道。


  “老爺爺把那些蛆蟲都挑了出來,還拿出一把刀將那些肉都挖掉了。結果,那個洞變得更大了,像是一個碗那麽大。”珠珠用手比劃著。


  “小舞,”長生再也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嘴,嗚嗚嗚地抽噎起來。想到那個笑得像花兒一般燦爛的女孩,像是一團破布棉絮一般,躺在床上,承受著這些苦這些痛,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團。


  突然,他感到腰上一痛,卻是風三娘狠狠地掐著他腰間的肉,又使勁地擰了一圈。“閉嘴,”她從牙縫裏低低地擠出兩個字。


  這個傻子,難道沒看見主子的臉,已經扭曲變形,仿佛要吃人一般?那椅子上的扶手,已經被他痙攣一般的手指,捏斷了一角,碎屑的木渣,戳進了他的手指,鮮血慢慢滲出,而他卻絲毫未覺。


  “哥哥,你哭了!”珠珠仰頭,看著像是兔子一般紅著眼睛的長生,“我給大姐姐擦拭身子的時候,看著她渾身的傷,每回我也會哭,可是好奇怪,大姐姐明明疼得渾身哆嗦,暈過去,再醒過來。可是,她卻不哭。”珠珠的聲音,帶著微微地顫音。


  “有一回,我問大姐姐,明明那麽痛,可是她為什麽不哭?”珠珠小手撐著臉頰,臉上露出一絲困惑,“大姐姐說,因為哭了,沒有人疼,索性就不哭了。還說什麽,世界上唯一無條件愛她的人,已經死了,她如是哭了,那個人知曉了,會心痛的。”


  “我不明白,人死了,怎麽還會知曉呢?”珠珠繼續說道,“我想問大姐姐,可是我忍住了沒有問。因為雖然我看不到她的臉,可是,我感覺到她很悲傷。


  “你為何看不到她的臉?”一個艱澀的,仿佛拉鋸一般的聲音,插了進來。這個聲音低緩,窒礙,仿佛每說一個字,就會有血沫飆出。


  “因為姐姐的臉,也受傷了啊。上麵都是割傷,劃傷,撞傷,還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小洞。”珠珠在自己臉上比劃著,“在這裏,還有一道特別深的割傷,從這裏一直到這裏,都可以看見裏麵的骨頭了。”


  房間裏一片死寂一般的安靜。唯有小珠珠的聲音在這靜寂的空間裏繼續響起。


  “大姐姐全身都包紮起來了,隻露出了一雙眼睛。她說她像是一具屍體,在床上挺屍。雖然我不明白她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但是我很喜歡跟姐姐呆在一起。隻要她醒著的時候,我就去陪她。可是,她醒著的時候很少,大部分時候她都在睡覺。”珠珠的神情有些落寞,可很快,她的眼神就亮了起來。


  “神醫老爺爺每隔七日就來一次,每次,他就會帶來許多新采的藥材。他不僅給姐姐換藥,塗抹膏藥,還給我爹爹看病,把爹爹的咳嗽都治好了。我想跟老爺爺說話,感謝他,可是他樣子很可怕,就像,就像,是冬天屋簷來的冰鉤子一般,渾身冒著冷氣,我不敢接近他。”


  低頭沉默了一會,小姑娘又說話了,表情興奮,雙眼閃閃發亮,仿佛醉人的快樂滲透了她的心,“後來,大姐姐終於好了,那些包裹著她的繃帶都被解開了,她像是娘親養過的蠶寶寶一樣,從厚厚的白繭裏鑽出來。可是,姐姐卻變成了哥哥,她說這是她變得的魔術。我不明白魔術是什麽,正要問她,她卻一把抱住我,我們就從地上飛了起來,飛得好高好高,”珠珠興奮地比劃著,“比鳥兒都飛的高,雖然我心頭很害怕,但是後來我就不怕了,我覺得自己像是長了翅膀。”


  再後麵的講述,是關於那幫凶殘的縣衙差役,重返那山腰的小院,將岑書生生生打死,又將岑娘子抓走,最後一把火將那小院燒光的故事。蕭博安沒有聽,他所有的心神,似乎還停留在小女孩對王琳琅傷勢的描寫之上,心痛,後悔,愧疚,痛恨自身等種種情緒,像是一隻惡魔的手,在他胸腔裏攪來拌去,將那顆堅硬如鐵的心,碎裂成片,然後片片成灰。


  他就那樣坐在那裏,像是嚴冰一般凍結,像是岩石一樣冷峻,帶著一種孤獨的漠然。


  有時候,愛也是一種傷害。殘忍的人,選擇傷害別人。而善良的人,選擇傷害自己。而蕭博安這個人,不能簡單地說,他是一個殘忍的人,還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好像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所以,在某些時候,他既會殘忍地傷害他人,拖著別人一起下地獄。在某個時刻,他也自虐性地傷害自己,衝動性地陪著他人一起下黃泉。


  但說到底,其實他是一個不懂愛的人。在他的眼中,愛就是獨占,就是掠奪,就是對方要全部地屬於自己。而一旦這個要求得不到滿足,他就會發瘋般地毀掉對方,然後再在心冷如灰的極度痛苦之中慢慢地毀掉自己。


  “這個孩子,以後就交給你們兩人了。你們一個是風月樓樓主,一個是藥王穀傳人,我相信你們會把她教得很好,以後她就是你們兩人的孩子了。”丟下了這樣一個重磅炸彈之後,蕭博安轉身就走出了房間。單薄消瘦的身影,在濕冷的夜空氣之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瑟。


  “什麽?”風三娘急得一個跺腳,那飽滿高聳的胸脯,像是波濤一般,跟著也是一蕩。


  “你不樂意?”長生一把拉住她,眼睛裏紅紅的,似乎有水光在閃耀。


  “老娘————,老娘————”風三娘有些說不下去了。這個呆瓜,一直幻想著跟她成親。可是,她這輩子是決計不會跟任何男人成婚的。你睡我,我睡你,男歡女愛不是很好嗎?為什麽非得要成親?現在又要多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孩子,她這是造的什麽孽啊?

  “你不樂意?”長生像是抓住負心漢的癡情女子一般,緊緊地抓著風三娘不放,聲音發酸,似乎下一秒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風三娘心中哀嚎,這個像是小奶狗一般的男人,自兩人在建康重逢,就黏她黏得厲害。她貪圖他年輕健壯的軀體,又得意於此人的赤誠純情,可是現在他就像是一條尾巴,她想甩都甩不掉!再垂眸看看一臉慌張與忐忑的小姑娘,這又多了一個小尾巴,她這到底是造的什麽孽啊?

  蕭博安回頭,瞥了一眼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兩人,黑得像是子夜的眼眸之中,淌過一絲淡淡的羨慕。這兩個人,一個滿身風情,風流成性,一個呆頭呆腦,渾身上下一根筋。他們之間雖然瘋瘋癲癲,吵吵鬧鬧,但是卻充滿了煙火氣。而他和王琳琅之間,一時甜得像糖,隻想永遠沉溺其中,一時又苦到極致,讓人痛不欲生。好像走得永遠是兩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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