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心殤
“你竟敢傷她至此?”拓跋遲最先反應過來,那張一向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道裂縫。紫色的衣角翻飛,一隻纖白如玉的手,像是天神的手一般,從雲端探出,目標直奔地上那人的胸口。
王琳琅猛地一個側頭,雙目如電,左手握拳,一拳砸出,如颶風一般的力道,正麵迎向那隻勾魂手。
拓跋遲心中大驚,想要撤回那驚天動地的一招,奈何指風掠出,如同驚雷閃電,縱使他冒著力道反噬的危險,但還是有兩份力道脫離了控製,像是疾馳的車轍一般,無情地朝王琳琅碾壓而去。
王琳琅臉上肌肉抖動,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般,腳下一個用力,人從地麵彈起,銀鞭像是拔絲一般,從她體內脫離而出,帶起了無數的血花肉沫,濺落在地上,水中,痛瞎一眾看客的眼睛。
她的身子在空中閃挪騰移,但是重傷之下,身影受滯,那股指風還是擊中了她。她悶哼一聲,身子快速下墜。就在墜入水麵的一刹那,她右手伸出,霸王槍蕩起一股猶如旋渦狀的強大力道,直接席卷向簫博安。
這股力道,看似凶猛無比,實際上卻像是一朵輕盈的雲,托舉起地上那呆呆愣愣的人,然後一個迅疾地遊走,將那人準確無比地送到了疾奔而來的文軒跟前。
“公子,”文軒剛剛來得及扶住自己主子,就聽到周圍之人吸氣之聲不斷。他不由地抬眸望去。
隻見,剛剛他主子躺著的地方,一頭麵目醜陋的四腳爬行怪物,張開的血盆大口撲了一個空。它尾巴一彎,碩大的身子轉了一個方向,竟動作迅捷地爬回到水潭之中。瞬間沉在了水麵之下。
撲通一聲!王琳琅的身子墜入冰涼漆黑的潭水之中!
所有的人,驚愕當場,像是石雕一般,喪失了所有的感覺。
漆黑的水麵,像是張口了巨嘴的怪獸,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閃爍著讓人膽顫心驚的幽光。
波瀾微起,水波蕩漾,可是在黑幽幽的水麵上,再沒有任何的動靜傳來,那個驚豔眾人的女孩,再也沒有冒出水麵。
撲通,撲通,撲通,陸續有人跳入水中,潛入潭底,可是卻徒勞無功!
靜立在水聲蕩漾的石潭邊,王佑的心裏,沉甸甸地,像是壓上了一塊巨石,使得連呼吸都感覺到疼痛。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得到寶藏的喜悅,隨著那道身影的墜落,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裏充滿了極度的後悔與自責,覺得自己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可是,肩上的重擔與責任,又告訴自己,這一切根本就沒有錯。既然小琅生在王家,那為家族犧牲和奉獻,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卻難掩心底的悲傷。想到那個如煙火一般燦爛的女孩,就這樣墜入永恒的黑暗之中,再也不能相見,他的心裏就一抽一抽地痛得厲害。世上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大概就是生與死的距離了吧!
湖中的鱷魚,已經被捕殺殆盡,可是卻始終尋不到那道身影,難不成她已經成了鱷魚肚腹之中的美餐?想到這兒,他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從懷中掏出那副繪製在絹布上的地圖,借著火把的光,又仔仔細細地查看起來。
“公子,洞中的物什,已經全部地搬運完畢,”墨二輕步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匯報道。
在這個水潭邊耗費了數日,經由清風寺藏經閣地下的暗道,前來接應他們的麒麟衛,被秘密地分成兩路。一路,加入到搜人的隊列之中,而另一路則暗地裏搬運洞中的寶藏。
王佑合上手中的絹布,目光在幽暗的湖麵上,慢慢地梭轉了一圈,然後輕輕地說道,“將人都撤了吧,我們離開這裏。”
“不找縣主了嗎啊?”墨五驚愕地叫道,一張臉上淨是不可置信,“縣主落入深潭,生死未卜,我們就不管了嗎?”
他這明顯質疑的話語之中,略帶不敬,暗含責備,使得一旁的墨二急得暗地踩了他一腳。
麒麟衛紀律嚴明,賞罰分明,對於公子隻有絕對的服從,像這種公開質疑尊卑不明的話語,是要被拉進暗室,狠狠地責罰修理。這小子是皮癢癢了嗎?竟敢這樣懷疑公子的話?
王佑沒有注意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他繼續凝望著湖麵,眸光之中閃過一抹沉思之色,“既然在此處搜尋不得,那我們就到別處去尋!”
“別處?”墨五急不可待地嚷道,麵上盡是迷惘不解。
“此潭深有百尺,潭底有一道隱秘的暗河,在地底蜿蜒崎嶇,與外界相通。既然在這裏尋不著,那我們出去,找到那條暗河的出口,再沿出口一路找下去,必定能尋得找。”王佑沒有理會墨五的不敬,冷靜地陳述道。
“那好,公子,我們趕緊去找。縣主深受重傷,早一日找到,就會早一日得到救治。”墨五急切地說道,一張粗狂黝黑的臉上,盡是擔憂與著急。
人與人的緣分,可真是奇妙!這個二愣子似的墨五,似乎與王琳琅打過的交道並不多,甚至在杜若別院還被她一拳打成了內傷,可是,此刻卻像是一個衷心的迷弟一般,急吼吼地要去找尋自己的偶像。
王佑深邃的目光,微微地閃動,像是海水泛起了一絲淡淡的波瀾。他斜睨了墨二一眼,然後就開始下達了一係列的指令。
王氏眾人的撤離,像是一塊石頭,投進幽深的潭水之中,泛起了幾朵小小的水花。
馮弘依靠在湖邊的大石之上,目睹著那一行人行動敏捷地撤退,心中不知怎地湧起了一股巨大的悲涼之色。他的視線落在黑幽幽的潭水之上,幹澀得厲害,像是有無數的沙子鑽進了眼睛之中,就連眨一下,都感到艱澀萬分,疼痛難忍。
那個數次救他於生死之際,像是陽光一般溫暖的少女,就這般被潭水吞噬,不知所蹤了嗎?他不願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走吧,我們也走吧!”一隻修長白皙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正是清河王拓跋遲。
馮弘狠狠地眨巴了幾下眼,將眼角彌漫的淚花,拚命地眨了回去,“不找了嗎?”他嘶啞著聲音說道。
“不找了,弘兒,你肩負社稷重擔,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了,莫要忘記你這趟南下的使命!”拓跋遲的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訓導。那雙一慣遊戲人間的眼眸之中,泛起了一股沉著堅毅之色,“相信我,既然她是霸王槍的傳人,那她就不會那麽容易地死去。”
“皇叔?”馮弘有些驚駭地望著他,那張淡雅如菊的麵上,出現了一抹慌張焦急之色。
“別怕,我雖與戰神是死敵,但是,對於他的傳人,我不會動她分毫。”留下這麽一句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話,拓跋遲一甩衣袖,大踏步地走開。他麾下的人,跟在他的身後,像是退潮的海水一半,瞬時就退得一幹二淨。
“公子?”賀星從大石之後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臉色蒼白,嘴唇發青,胸前的衣裳之上,還有斑斑的血跡,正是那日被天蠶絲反彈所致。
馮弘站直身子,目光從漆黑如墨的潭水之上,慢慢地挪移到跪坐在岸邊如同雕像的男子身上,眼中泛起一抹半是怨恨半是憐憫的神色,許久,他才喑啞著嗓子說道,“我們也走吧!”
這些人的離去,沒有引起太多的騷動,跪坐在潭水邊的男子,一動也不動,盯著黑乎乎的湖水,就像是死了一般。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
自王琳琅墜水落潭之後,他就以一個不變的姿勢,跪坐潭邊,如同一個被石化了雕像一般。不吃,不喝,也不睡,就那樣癡癡地望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不複存在,他的世界裏,仿佛隻有他自己。
在他那凝滯的仿佛結了冰的腦袋裏,反反複複地播放在兩個畫麵:一個是王琳琅一槍紮入巨鱷的眼睛裏,而她的背後,九折銀龍鞭,鬼鬼祟祟悄無聲息地刺入她的後心。另一個則是她重傷落水之時,咬緊牙關一槍將自己從鱷魚嘴邊挑飛的情景。這兩個畫麵,如同一把雙刃的鋼刀,一遍一遍地淩遲著他的心,使得他連呼吸都感到錐心的疼痛。
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自己好到不計生死,像是一束光,照進他黑暗冰冷世界的人,就這樣被自己一把無情地掐斷,生死不明————
每每想到這裏,萬箭穿心般的後悔,孤獨絕望的情緒,就像是狂潮一般湧上他的心頭。使得他一瞬間,直覺得萬念俱灰,隻想就此死去。
他的手微微一動,痙攣般抓住了地上的銀龍鞭。輕輕地一個抖動,鞭子自地上騰躍而起,像是一條出動的蛟龍一般,帶著無數倒刺的尾翼尖尖地豎起,正對著他的後心。
也許是感覺到了主人心中的決絕與蒼涼,那銀鞭輕顫,竟發出了低低的悲鳴之聲。
忙在水下尋人的文軒,剛一上岸,就隱隱感覺到了不對。一抬頭,他差點魂飛魄散,“公子,不可————”
可是,縱使他的速度快如閃電,慢了,還是慢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鋒利的鞭尾,深深地紮入了主子的後背之上。
噗!簫博安噴出一口血,身子一歪,轟然倒地。
“公子,公子,”文軒一個箭步,雙膝著地,心膽俱裂地扶起地上的那個人,豆大的淚珠,從這個鐵漢子眼中,滑落而出。
“我想嚐一遍她嚐到的痛,”簫博安輕輕地說道,“果真是很痛!”鮮血如同小溪,不斷地從的他的嘴角蜿蜒而下。
“長生,長生,”文軒幾乎被這一幕嚇破了膽,他高聲大喊,聲音之中有掩藏不住的惶恐和驚懼。
正躲在岩石後麵打盹的長生,被這兩聲吼叫,驚得一個魂飛天外。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將而起,“怎麽哪,怎麽哪?”
待到急匆匆地衝到那兩人處,看到那慘絕的一幕,他亦是驚得差一點撅了過去。他顫抖著手,從懷裏摸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珍貴的護心丸,哆哆嗦嗦地把它塞進了簫博安的口中。然後急點他頸邊穴位,隻聽到一陣咕嚕之聲,那藥丸子滾落而下,進入肚腹之中。
文軒一個手刃劈下,那個本就虛弱不堪的人,腦袋一歪,瞬時就暈了過去。
“文軒,你怎敢————?”
“還在磨蹭什麽?趕緊將銀鞭從公子後背取出來!”文軒抬頭,虎目含淚,朝他一陣嘶吼。
這個平日裏寡言少語仿佛影子一般的近衛,此時,突然像火山一般爆發了。
長生默默無聲地看了他一眼,吞下了即將蹦出口的話,快步地走到簫博安背後,待到看清銀鞭紮入的位置,他不覺倒抽一口涼氣。
主子可真是狠啊,不僅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這倒刺林立的鞭子,正好紮入他的後心中央位置,不偏不倚,正中中心!
數名暗衛趕來,十幾把火把的光,將這一方小小的天地,照得明亮而燦爛。可是,對於長生來說,這樣的光,不僅帶來了光明,還有光明之下的陰影。他幾乎一半憑視覺,一半憑感覺,才將那倒刺森森的銀鞭,從簫博安的後心給取了出來。
待到他處理好傷口,包紮完畢,一個趔趄,頭暈目眩,差一點摔倒在地,卻被身後的一名暗衛接住,才避免了摔一個頭破血流的命運。
剛剛站穩腳跟,卻聽到文軒倒抽一口涼氣,喉嚨裏發出撕心裂肺一般的悲鳴之聲。
“怎麽哪,怎麽哪?”長生心驚膽戰,急吼吼地問道。
“長生,你看!”文軒聲音低沉喑啞,似是難掩悲痛。
就著火把明亮的光芒,長生一眼望了過去,然後他整個人就像是雷擊一般,徹底地怔住了,就連身邊的暗衛們,都一個個地呆凝住了。
倚靠在文軒臂膀上的那張臉,依然是刀刻斧削,俊逸異常。可是,鬢角與額前的發,已然變成了白色,如同寒雪一般,堆砌在頭頂,觸目驚心。而其餘的頭發,則變成了黯淡無光的灰色,在搖曳的火光之下,閃耀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光芒。
“公子,”長生雙膝下跪,用手撩起了散落在簫博安額前的一縷白發,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汩汩而下。心中因著他對小舞出手的最後一絲怨念,在湖風之中煙消雲散。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看起來很冷漠,殘酷無情。可是他們並不是天生如此。他們隻是被困在自己心中的泥沼裏,不斷地掙紮,卻陷得更深,走不出來。
可是,有些人卻很溫暖。像是明媚的陽光一般,不僅照亮自己,而且還會溫暖他人。多麽希望孤獨的人,會遇到這些溫暖的人。不是拉著彼此一起跌入深淵,而是被對方拽出濃鬱的黑暗,來到三月燦爛的陽光裏,沐浴在和煦溫柔春風裏。
可是,命運的翻雲覆雨手,當真會這樣安排嗎?在奔瀉的時光洪流之中,有許多的人或事,會在經意或不經意中被丟掉,待到再相遇,亦是滄海桑田。
那一扇扇幽窗之下,燭火之旁,又會有多少的新故事,在重複地上演,溫柔地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