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半夜驚變
未時四刻,車隊像是一個龐大的機器,準時地啟動起來。
王琳琅換下了趙叔的位置,正揮著鞭子,有模有樣地趕起了馬車。年已半百的趙叔,戴著一頂王琳琅編織的草帽子,一邊樂嗬嗬地嚼著手中的肉幹,一邊回答著對方層出不窮的各種問題。
“總鏢頭隻有一個女兒,不願將她嫁出去,說是以後要招一個女婿入贅,以沿襲崔家的香火。”
“入贅?”王琳琅有些驚訝。
在這個時代,男子入贅到女方家裏落戶,往往要更改姓氏,隨女家的姓,常常被人稱為“倒插門”。對於具有門第觀念和姓氏情節的男人來說,這個做法極為侮辱人格,凡是一個有點骨氣的男人,幾乎都受不了!
“總鏢頭看上了宋星辰那小子。這個孩子是一個孤兒,從小被總鏢頭收養,跟崔琪那丫頭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我觀星辰,表麵上看高興不已,但實際上似乎有點不大樂意。”趙叔將最後一塊肉幹塞到嘴裏,細細地嚼了嚼,又閉上眼睛,仿佛在品味那辛辣悠遠的味道。
“趙叔,您是怎麽看出來的?”王琳琅有些好奇了。
“這個嘛,要說具體是怎麽看出來的,又好像說不出個所以然出來,就是憑直覺而已。”趙叔砸吧砸吧嘴,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星辰那孩子,心思恁地重了些,有時候那目光盯在身上,總覺得怪怪地,像是針紮在身上一樣。”
王琳琅側頭看了趙叔一樣,心中微感驚詫。想不到這個表麵憨厚普通的老頭,感覺卻是如此敏銳。那個宋星辰,給她的感覺,委實不妙。總感覺像是一條隱在草叢之中的毒蛇,隨時會趁人不注意,竄起來狠狠地咬人一口。
“林琅,我看你小子就不錯,雖說出身低了些,寒磣了些,但你這個人,倒是很好。”趙叔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坐在身側的王琳琅,那目光就像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將王琳琅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個,趙叔,趙叔,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其實,其實喜歡男人。”這真地是一句真話,王琳琅暗自腹誹。
“什麽?”趙叔驚愕得瞪大眼睛。他瞪得如此大,眼珠子幾乎都要從眼眶裏掉出來。
王琳琅壓力山大,但第一句話說出口,第二句就沒有那麽難以啟齒了,“其實,我,我是一個斷袖。”她隻好繼續胡說八道,胡謅一通,“而且,我已經有了一個喜歡的男人。我們曾經共患難同生死,這次,我就是去找他的。”
剛開始的時候,她說得極其艱難,但說著,說著,她就越來越流利,煞有其事,仿佛自己真地是一個斷袖一般。
可憐的趙叔,哪裏見過這般厚臉皮的人?明明是猥瑣肮髒之事,偏偏說得坦坦蕩蕩,仿佛皎皎明月,讓他就是想要批評,卻不知從哪裏說起。隻好吹胡子瞪眼睛一番了,然後偏過頭,再也不想看那小子一眼。
王琳琅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內疚。奈何她委實不想聽趙叔亂點鴛鴦譜,將她與那崔琪拚作一對,隻好裝作若無其事,安安分分地趕起了馬車。
車隊速度很快,待到日暮時分,已經轉過茶馬古道,到達了嵐山隘口。這個隘口設有一個驛站,但是由於地處偏僻,平日裏來往的客商並不多。而這一晚,驛站裏燈火通明,人影攢動,長盛鏢局的人,馬,以及貨物,將那驛站塞得滿滿當當。
王琳琅忙完自己分內的事,吃了一大碗熱乎乎的麵疙瘩,那冰冷冷的胃裏才舒服起來。隻是混在車隊,跟在馬屁股後麵,吃了一天的灰,弄得塵土垢麵,渾身汗漬漬,讓一向喜潔的她,委實忍受不了,於是,待到夜深人靜,她帶了一套換洗的衣物,像是一道暗夜的影子一般,從驛站裏溜了出來,直奔白日裏經過的一個湖泊而去。
這一去一回,頂多不過兩個時辰,但是,當她帶著沐浴過後的清爽,踏著黯淡的月光,返回到驛站之時,卻愕然地發現,那處驛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人間的煉獄。
無數根火把,像是盤旋在隘口的火龍一般,將那間驛站圍得個水泄不通。而拿著火把的漢子,個個麵容凶悍,手持凶器,活脫脫就是悍匪夜叉。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有一箭射中胸口的,有被厲斧砍掉頭顱的,有被長槍穿透頸項的,還有腰腹中劍腸子外泄的,死狀不一,淒慘萬分,看得人眼睛發苦,發澀,發痛,乃至發瘋。
“把那鑰匙教出來,否則————”一個獨眼漢子,將一柄鮮血淋淋的大板斧,壓在總鏢頭的頸脖之上。他手腕一壓,那銳利無比的斧頭立刻割破了柔軟的皮膚,猩紅的鮮血,像是溪流一般,頓時嘩啦啦地往下流。
“什麽鑰匙?老夫不知。”崔總鏢頭麵容不改,那張微微發青的麵孔,在火把的映照之下,透著一種壓抑之極的悲憤。他的目光越過那獨眼漢子,直直地落在他身後的一個身影之上,有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師傅,”那人從暗處走了出來,卻是那宋星辰,“我知孫大人交給你一把鑰匙,表麵上是托你押送貨物到建康,實際上要你將鑰匙秘密地交給刁勰。你把它交出來,我保你不死。”
“你個吃裏扒外的小人,勾結外人,殘害同門,還有什麽臉喊我師傅?”崔總鏢頭的目光掃視了一圈地上那四散的屍體,那些朝夕相處的兄弟,正當年歲的弟子們,似乎前一刻還是他麵前說話,打鬧,此刻卻成了地上毫無生機的死屍。他的臉在一刹那扭曲的厲害,虎目中閃著猩紅的淚光,“我一手撫養你長大,如此信任你,還想著讓你和琪兒成親,可是,沒有想到你竟是一頭白眼狼,我是眼瞎了,才會被你蒙騙至此啊!”
“眼瞎了?哈哈,你確實是眼瞎了,宋星辰明明是一頭狼,你卻把他當成了一頭羊。”那獨眼漢子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他左手閃電般竄出,隻取總鏢頭的眼珠,“既然瞎了,那就給我好了。”
崔總鏢頭本就要害受製,且身中奇毒,內力受製,但在此刻全身卻爆發出巨大衝擊了,他身子一挺,不避不讓,竟直朝那鐵鉤一般的手指迎去。
指入眼眶,血肉模糊,劇痛襲來,他卻麵不改色,如一隻靈活的猿猴一般,身子繞著那獨眼漢子一轉,乘勢擺脫那大斧脅迫距離,右手一揮,一柄匕首狠狠地紮入了那漢子的胸腹之中。
“鼠輩,敢偷襲於我?”那獨眼漢子爆發一陣衝天般的怒吼之聲,一斧拍出,崔總鏢頭就像是一條斷線的風箏一般,淩空飛出。
可是那獨眼漢子要害被捅,亦是強弩之末,嘴裏噴湧出一大口鮮血,人跟著轟然倒地。
一個略微佝僂的聲音,突然從屋角的暗影之處飛出,像是一道蒼空劈下的驚雷一般,卷起那道殘破之極的身影,抄在了懷中。卻是那貌不驚人一直默默無聞的趕車人劉叔。
“崔兄,”趙叔看著右眼已經變成一個黑洞,正咕咕冒著鮮血,樣子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的總鏢頭,心中不由地一片悲憤。
“大哥,大哥,大哥,”一個滿臉胡子,宛如野人一般的粗壯漢子,大踏步奔走而來。他身材壯實,個頭奇高,咋一看去,像是一頭黑熊一般。
望著地上那死不瞑目的結義大哥,他的牙槽骨咬得咯嘣咯嘣直響,眼眸中閃起狠辣之極的凶狠目光,“給我射,給我通通射死。”那銅鈴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對麵的兩人,恨意橫生,似乎不將對方射成一個篩子,誓不罷休。
一聲令下,密集的箭矢,像是雨點一般,刷刷刷地直往目標而去。那些鏢師和護衛們,本就中毒,身形受製,此刻,便如活靶子一般,中箭倒地的,十之五六。剩下的,亦是苟延殘喘,狼狽不堪。
趙叔的眼眸閃過一絲寒光,左手一揮,一柄閃著利光的小刀,從他袖中飛去,像是一條銀色的怪蛇一般,竟然旋轉著,朝那黑塔般的漢子咬去。
那黑塔漢子眼眸一眯,手中的大刀一偏,那小刀撞上刀身,火花四濺,金戈之聲不絕於耳。然後,似有針突然紮向他的眼睛一般,他不可置信地看見,受到阻攔的那把小刀,不僅沒有掉落在地,反而在空中打了一個轉,滴溜溜地盤旋了兩圈,竟然改變方向,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哧溜一聲,一刀紮進了他的頸項之中。
“你是——飛刀手——趙——趙——”黑塔的眼睛睜得大大地,話還沒有說完,那高大的身軀,便一頭栽倒在地。
一旁的宋星辰幾乎驚呆了。他慘白著臉,踉蹌著往後倒退了兩一步。
崔總鏢頭剩下的那隻獨眼裏,幾乎都要噴出火來,他硬是壓著翻湧的氣血,將隨手從地上撿起來的長槍舞舞成一道銀色的光圈,將那些箭矢擋在外麵,口中嘶吼道,“宋星辰,他們都是你的同門,同門啊!”
他的聲音,高昂而淒厲,透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撼,震得宋星辰耳膜發痛,腦袋發暈,他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裏麵的猶疑和不覺蕩然無存,露出孤注一擲的狠辣,他望向一個靜立在一旁黑衣青年,嘴裏大嚷道,“三當家,快停下,那鑰匙還沒有拿到,你若殺了他們,還怎麽能得到鑰匙,還怎麽向將軍交代?”
三當家?這個一聲不吭,一直充當布景牆看似無害的青年,竟也是這群人的頭領?
“可是,他們殺了我大哥,二哥,”那青年語帶清冷,眼眸冰冷,木訥的臉上,似乎沒有任何表情。
“三當家,不如先把鑰匙的下落打探出來,再將他們交由您發落,您看如何?再說這裏被包圍得密密麻麻,難道您還害怕那倆人會逃了不成?到時候,拿到了鑰匙,也算是功勞一件,在將軍那裏也好交差。之後是將這倆人千刀萬剮,還是挫骨揚灰,還不是您說了算?”宋星辰在那青年耳邊耳語。
“你這人,心腸倒是黑得很啊,不過,倒是對極了老子的胃口,”那青年斜睨了宋星辰一眼,一揮手,密集的箭矢,陡然止住。
“帶上來,”宋星辰一拍手,兩個鏢師打扮的人,押著一個雙手被縛,口被堵住的紅色身影,來到了場中。
“琪兒,”崔總鏢頭猛地往前一步,蒼老的身軀,仿佛遭受重擊一般,搖晃了兩下,才堪堪站穩。
“師傅,我勸你,還是快點交出那鑰匙,琪妹妹還有一線生機。如是你頑抗到底,那琪妹妹——”宋星辰手中拿著一隻匕首,在崔琪的臉上晃來晃去,最後落在了那潔白如玉的頸脖之上。
“星辰,宋星辰,你還是一個人嗎?那是你師妹,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妹啊,你怎能————”趙叔實在看不下去了,隻覺得自己眼睛發燙,心口發疼,不由地一聲怒吼道。
“師妹,是的,琪妹妹不僅是我的師妹,還是我的心上人,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和她成親,成為她的夫君。”說罷,他愛憐地在崔琪的臉上摸了一把,又親了一口,“可是,師傅,你為何要招我做上門女婿了?還要我舍棄我的姓氏,你憑什麽,憑什麽?我宋星辰是孤兒,但是也要臉麵的人。我宋家雖是沒落了,但是骨氣還在,我怎麽可能甘心做你崔家的上門女婿?”
“這就是你要背叛師門的原因嗎?”崔總鏢頭直覺一盆涼水當頭澆來,淋得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窖。
“不,當然不是。我最不滿的是,我辛苦多年,為長盛鏢局做牛做馬,忙裏忙外,但臨了,你卻要將鏢局全盤交給師妹。師妹對於門中事務,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你卻偏心至此。”宋星辰的眼眸中閃出一抹嫉恨的光芒。
“交給了琪兒,不就是交給了你嗎?日後你們成親,夫妻同心,一切不都是你的了嗎?”崔總鏢頭的聲音沙啞低沉,仿佛是胸腹之中發出。
“不,不一樣,日後,人們隻會說我是一個吃軟飯的,一切都靠著女人。權力,財勢,這些東西,隻有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牢靠的。”說罷,他做出一個抓緊握牢的手勢,臉上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
崔琪口中嗚嗚嗚地之叫,似乎有話要說,但口中被塞了一塊破布,隻能怒瞪一雙杏眸,拚命掙紮著,看那架勢,似乎是想撲上去,將身旁的青年,咬得個血肉模糊,同歸於盡。
“怎麽,師妹是有什麽話要說嗎?”宋星辰佯裝看不見崔琪臉上的恨意,他吧地一聲親在那張美玉一般的臉上,輕輕地一笑,然後將她嘴裏的破布扯了出來。
“宋星辰,我操你八輩子祖宗。”崔琪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是石破驚天。“我是被屎糊了眼睛,才瞧上你這麽一個下賤玩意兒。你放心,今日落到了手中,要殺要剮,隨便來,姑奶奶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叫崔琪。爹,爹,你不要管我,那鑰匙絕對不能交給出去。長盛鏢局享譽百年,忠義誠信的口碑,傳遍大江南北,今日絕對不能毀在你我父女手中。”
她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甚是震撼。將一群土匪,還有剩下的幾個鏢師,震得怔立當場,竟是許久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