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風波驟起
且不說慧染和老方丈之間充滿玄機的對話,單說王琳琅,當她終於將那一處戲劇從久遠的記拖拽出來,帶著起伏不定的情感,一一默寫出來時,她的心其實是很不平靜的。
上輩子的事情,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了,偶爾地想起,觸碰到,便有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感斥著心胸,有疼痛,有快樂,有悵惘,有迷惘,有孤獨———
莊周曉夢迷蝴蝶。究竟是她在夢中變成了一隻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她?那在上一世經曆的一切,真得隻是一場夢嗎?可是,夢中的場景怎生那般地鮮活,那般地曆曆在目,卻又那般地遙遠,仿佛隔著一條銀河。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情感,她不能對任何人言語,也無法對任何人言語,隻能深埋在心裏。
懷著這種複雜難言的情感,她默寫出了《漢姆雷特》這出戲劇,又根據慧和給她講的故事,在原版的基礎上,結合所處的時代,修修改改,增增加加,刪刪減減,終於寫出了一部嶄新的戲劇《張冠李戴》。
當她將那一大遝謄寫好的紙張,交給慧和閱讀時,王琳琅的心,還有些忐忑不安。她靜坐在一旁,緊緊地盯著那張粗狂的國字臉,不放過那張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慧和不明所以地拿著這些紙,在王琳琅的示意下,一張一張地往下翻看。起初,他臉上的表情是茫然,平靜,但是讀著讀著,這個人高馬大的硬漢,不覺眼眸泛紅,虎目含淚,那捏著紙的手,抖得厲害,仿佛那薄薄的紙張,有千斤的重,他根本拿不動。
“這是一出新戲,裏麵既有男女之情,兄弟之誼,又有陰謀詭計,人心算計,我打算把這場戲交給臨河的梨花戲園,好好地排演一番,然後以它為中心,傳唱開來。”王琳琅輕聲說道。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慧和的眼中滾落下來,滴落在紙張上,暈染了上麵的字跡,那個字瞬時變得模糊起來。他慌忙地卷子一截袖子,匆匆地去沾那上麵的淚漬。
“盧大善人,毒殺兄弟子侄,霸占他人妻子田產,這樣的罪行,必須大白於天下,讓天下人人都知道,讓他聲名盡失,猶如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想,這樣的報仇,雖兵不血刃,但更有意義。”王琳琅語氣有些冷,似是有縷縷寒氣,隨同那些話語一同泄露出來。
“嗯,我聽阿琅的。”慧和咬咬牙,閉著眼,將洶湧的淚意,狠命地憋了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眼眸中的悲傷與淚眼消失不見,反而射出如狼一般凶狠的光芒,“不將那盧大善人那虛偽的外皮給剝下來,讓他身敗名裂,活著不如死去,我誓不為人。阿琅,你說說,我該做些什麽?”
“你————?”王琳琅站起身,從牆頭摘下一朵嬌豔的薔薇,低頭輕輕地嗅了一下它的香味,然後輕聲說道,“你需要好好地待在寺裏。剛才明遠對我說,後日法會,那盧氏夫人會到寺裏還願,你且尋個恰當的時機,跟她見上一麵。需要說些什麽,怎麽說,這兩日好好地思索一番。”
接下來,倆人又就細節部分細細地商量了一番,這才作罷。
下山的時候,正值午後。大片的烏雲從天際飄蕩過來,它們聚集在一起,遮擋住了陽光,讓人感到了陣陣沁人的涼意。
王琳琅便沐浴在這種涼意中,輕步下山。她的身後,慧覺像是一條尾巴似地,緊緊地跟著。
一行至街麵之上,便感覺到了緊張的氣氛。行人腳步匆匆,神色倉促,活像後麵有歹人在後麵追趕似地。身著製服的官兵,衙役,好像雨後春筍一般,從地底下神秘地冒了出來,正在盤查各大客棧。茶社,酒樓裏聚滿了人,人們三五成群,正在談論那日的野外殺人案。
王琳琅放緩了腳步,一邊慢慢地走,一邊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聽說,死的人足足有數十人之多哎!而且死狀極為淒慘!”
“怎麽個慘法?”有人急急地詢問。
“聽說有幾個人,胸口被穿了一個大洞,好似是凶手將人的心髒,活活地挖了出來,然後生吃了下去。”那聲音繼續說道,言語中帶著極度的害怕,又有一種莫名的激動。
“莫非是什麽山精妖怪,專吃人心?”一個驚懼的聲音嚷道。
“哎,不可能是山精,也不可能是妖怪,我隔壁王婆子的女兒的夫家叔伯在衙門裏當差,據他說,還有數人,被一刀封喉,頸間隻有一道細細的血色絲線。另外四人,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傷口,最後還是仵作在太陽穴處發現了一個細小的孔,竟從那裏拔出一個細細的鋼針。”
“天哪,竟還有這樣的事?”
“莫非是江湖仇殺?”
“那殺人的人,功夫也恁地太高了!怎麽辦?我好害怕,要是他半夜來殺我,那我隻有乖乖等死的份啊!”一個聲音哆哆嗦嗦地嚷道。
“切,你就不要這兒瞎擔心了,我跟你們說,”有人特意壓低了聲音,“那些被殺的人,據說都是雷老虎的人!”
“雷老虎——?莫非是那個曾經的黑道土匪?”
“土匪——?土匪怎麽到我們臨河來了?這——這——官府都是幹什麽吃的?”
“哎喲,人家已經不當土匪好多年了,據說這次來臨河,是為了給盧大善人祝壽!”
“盧大善人——?他怎麽會和土匪攪在一塊?”一個聲音疑惑地問道。
“快閉嘴吧,你這人是怎麽說話的?盧大善人這些年,為臨河做了多少的好事,怎可能和一個匪類攪合在一起?”
各種議論,像是嗡嗡飛的蟲子一般,它們振動翅膀的聲音,充斥在空氣之中,無處不往耳朵裏鑽。
“阿琅,臨河真地發生了這麽恐怖的殺人事件嗎?”慧覺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地問道,一臉的驚恐和慌張。
這一刻,王琳琅直覺有千萬根絲線緊緊地纏住她的咽喉,使得那一瞬間,她似乎說不出任何的話語。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此刻,她又該怎樣對這個潔淨如白紙的孩子,講述她和慧和諸般的妄動呢?注視著仰望自己的懵懂孩童,她抿了抿嘴,淡聲說道,“我想,是的。”
慧覺的眉皺得緊緊地,小臉上盡是嚴肅的表情,他雙手何合十,道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問道,“阿琅,你說,這真得是江湖仇殺嗎?”
按壓下心底裏的那股內疚,王琳琅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說道,“不知道哎,看官府調查的結果吧!”
說話間,她已帶著慧覺走到了梨花戲園附近。
老遠地,她便看見風三娘站在大門口的牌匾之下。她一身紅衣,鮮豔明亮,襯得那張臉越加明豔。而那凸凹有致的身材,在紅衣的包裹之下,更加婀娜多姿,引得周圍的男人眼睛,幾乎都定在她身上,幾乎連轉動都不會了。而女人們則麵露不屑,對著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當事人卻一點兒也不在乎,隻是揮舞著手中的帕子,一臉春光明媚地招呼著客人往裏麵走。
王琳琅有些想笑,這個風三娘,不管做什麽,身上那股子戀戀風塵味,似乎總也擺脫不了。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正要朝那人喊上一句,不料風三娘卻突然瞥見了她,麵上剛露出一抹欣喜之色,卻馬上就變了,連連朝著她使著臉色,似乎是想讓她趕緊離開。
心中正暗暗警惕,卻見一隊衙役像是螞蟥一般,從巷道裏飛快地轉了過來,將她和慧覺團團地圍住。
慧覺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望著那些麵色不善的差役,不由地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是他嗎?”一個領頭的漢子問道。
一個圓乎乎渾身肥肉的老男人從他背後轉出。他一身錦衣華服,滿身金光閃閃,笑得像是彌勒佛似地,“是的,就是他,他打傷了我的護衛歐陽震。”
“哎呀,黃四爺,做人像你這麽卑鄙,可還真是少見。明明是那歐陽震用毒鏢偷襲在前,我——我弟弟不得已才還手。”風三娘一甩衣袖,疾步走了過來。
“官爺,”她一轉身體,對著那捕頭拋了一個媚眼,“不信,您可以問問那日來聽戲的人,看情況是不是如同我所說?”
劉捕頭的心,被那一個媚眼弄得快要酥化了,可是,一摸到懷中的金葉子,他那上湧的色心,便被迅疾推到了一旁。他清了清喉嚨,裝作大公無私地模樣說道,“這個——這個——蘇公子,黃四爺狀告你以下犯下,毆打無辜之人。現在,我等奉縣太爺之令,要將你押送到縣衙,接受縣太爺的審判。”
他一說完,便一揮手。數名衙役,像是得到指令的打手一般,拿著一副木質枷鎖,一根鐵鏈,還有一條粗大繩索,警惕地靠近過來。
王琳琅的目光,落在那枷鎖,鐵鏈,繩索之上,平靜如水的眼眸中,像是平地裏突地湧起了一股滔天的巨浪,而那巨浪,似乎要從眼眸中奪眶而出。
這架勢,是要將她緝拿歸案了?
“阿琅,我害怕。”慧覺直覺一顆心在胸膛裏砰砰直跳,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幾乎要從胸骨中掙脫而出。
“別怕,”王琳琅低低地說了一句,用手指安撫性地撓了撓他的手心,“先到風姐姐那邊站著。”
她的話語剛落,人已經如一道輕煙般竄起。眾人直覺眼前一花,那少年身影突然從原地消失不見。被駭得心膽俱裂的眾衙役,不覺握緊了手中的武器,一個個如臨大敵。
“風姐姐,你幫我照顧好小覺。”眨眼之間,王琳琅已經像風一般刮到風三娘身側。她將慧覺往風三娘那邊一推,人如同一隻蒼鳩般,一個展翅,又落回到那包圍圈中。
眾衙役都有些呆了,圍觀的群眾亦是目瞪口呆,張大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
“差大哥,我也有冤情要告。我要狀告這個黃四爺,他偏好男風,試圖強搶民男,買賣人口。”王琳琅看著那肥頭大耳的黃四爺,一語驚破天。
這反轉來得也太迅速了吧!
所有的人都呆了,他們的視線呆呆愣愣地落在王琳琅身上,又轉到黃四爺身上,有些暈頭轉向,不明所以。
“黃口小兒,休得信口雌黃!”明搶暗買是一回事,但是被人當眾喝破醜事,似乎是人生頭一遭。這對愛好麵子的黃四爺來說,無疑是當眾被大了一耳光。他滿臉通紅,氣得那肥碩的身軀,像是篩糠一般抖了起來。
“怎麽被我說中了?惱羞成怒了?”王琳琅緊盯著黃四爺,眼眸中是濃濃的鄙夷。
周圍有哄笑聲傳來,黃四爺的臉,仿佛像是調色盤似地,紅了又黑,黑了又紅,他怒瞪著對麵那小子猖狂的樣子,心中的悶氣不打一處來,氣急敗壞地嚷道,“劉捕頭,這小子功夫這麽高,我懷疑他就是郊外殺人案的凶犯!”
他這一嗓子吼得聲音不大,但是卻像一枚炸彈當空爆炸,震得圍觀的群眾,完全地呆了。他們張大嘴巴,表情怔愣,像是泥人一般,大腦一片空白,好像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那圍成一圈的衙役,卻是集體後退一步,手握腰刀,麵露警惕,又驚又怕地盯著場中的少年。
場麵那一個安靜,就連人們的呼吸聲,似乎都在這一刻停止了。一種莫名的緊張氣氛,像是病毒一般,在人群中遊離蔓延。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不合時宜的嗤笑聲傳來,正是那徐娘半老的風三娘。她將手中牽著的童子,交給身旁戲園子的人,扭著腰肢,如同分花拂柳般,從那些衙役中穿行而過,徑直走到那得意洋洋的黃四爺身前。
“哎喲,黃四爺,你雖說一身肥膘,肥胖如豬,可是,這說話啊,可別真像一隻豬啊盡是長肉,不長腦子。”她的話語剛落,周圍就是一陣哄笑聲,驅散了剛剛一湧而起的劍拔弩張。
黃四爺的腦門嗡嗡作響,他用手指著風三娘,哆嗦著嘴唇,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風三娘嬌笑著,伸出一隻白淨淨的手,按壓那有著深深肉窩的肥手,“黃四爺,你不要因為小舞壞了你那日的好事,就懷恨在心,像一隻瘋狗似地,胡亂地攀咬人。”
說罷,不等黃四爺反駁,她便轉過身,對著圍觀的群眾,盈盈地施了一禮。再抬頭,眸光清澈,姿態端莊,完全是一副良家婦女的模樣。“大夥來評評理,說道說道。黃四爺誣陷我兄弟殺人。可是,我兄弟為何要殺那些人?為財嗎?不,他出身名門,家中已有萬貫家財。為色嗎?我想,這世上,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如黃四爺一樣,愛好都是那般奇特吧!”
最後一句話剛說完,四下又是一種哄笑之聲。各種眼光,有鄙夷,有嘲諷,有好奇,有厭惡,有痛恨,它們像是無形的利刃一般,朝黃四爺投去,插得那老頭子渾身顫抖,那肥肉一層一層地蕩著,幾乎要將裹著身子的衣裳給擠破。
------題外話------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