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寒山寺
喧嘩盡處自有清景,繁華深處亦有淨地。
當王琳琅站在臨河城北的一座寺廟之外時,她的心中想起的就是這句話。這座取名為寒山寺的廟宇,距離城中心並不遠,或者說它就在滾滾的紅塵俗世之中。
臨河像是一條白色的帶子一般從山腳流過。而這座寺廟就在高高的山巔之上。層層疊疊的石階沿著山勢蜿蜒盤旋。而在這紋路古舊的石階兩旁,則是高大的濃蔭密布的參天大樹。
那些樹,也不知在那裏杵立了多少年,棵棵枝繁葉茂,高入雲天。燦爛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下來,給那蝕刻著歲月痕跡的古老石階,灑下來斑斑駁駁的細小光斑。
踏著這些光斑之上,穿行在綠色的長廊之中,那顆微微有些浮躁的心,不知不覺地就安靜了下來。王琳琅側頭看向慧和,隻見他正埋頭走路,眉宇間隱藏的戾氣,似乎在那越來越近的檀香之中,變得漸漸地稀薄起來。她的心不由地暗暗地吐了一口氣。
仇恨很容易讓人走上歪路,誤入歧途。況且那顆名喚仇恨的種子,在他年幼時就深深地紮根於他的心中,經過十幾年時光的沉澱,這顆種子早就長成了參天大樹。她並非不想他報仇,隻是不想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報仇這件事上,生命中還有許多別的更重要的東西,報仇不是生存的唯一目的。
周圍是如梭的人流,他們麵目不同,神態各異。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獨自一人,有的有說有笑,有的麵目肅然,有的上山,有的下山,將這條安靜怡然的山道,走得熱鬧無比,有一種紅塵裏濃厚的俗世氣息。
倆人隨著進香的遊客,走到了大門之處。王琳琅捉住了一個眉清目秀的沙彌,對著他便是咧嘴一笑。她的笑容極為燦爛,極有感染力,讓看到的人莫名地就是心底一鬆。
“這位師傅,我是報恩寺的修行弟子,法名喚作釋明。旁邊這位是我師伯,名叫慧和。我們奉師命下山,無奈盤纏用盡,想在貴寺借住幾日,還望師傅代為通稟一聲。”說罷,就是雙手一個合十,朝著那沙彌行了一個禮。
那沙彌雙手合十,剛剛念一句阿彌陀佛,就聽見一陣驚慌的喧鬧之聲從側邊傳來。
隻見一個剛剛下橋的老太太,正在痛苦地大聲咳嗽著。她的麵目青紫,臉上青筋凸起,表情痛苦至極。但咳著咳著,她白眼直翻,眼見著便要暈厥過去。
“老太太,老太太,”一個小丫鬟驚慌地叫著,眼眸中盡是無限的驚慌。
“不好,不好,老太太噎住了,被一塊綠豆糕噎住了!”一個婆子叫著,便撲過去,伸手去扣那老太太的喉嚨。
“祖母,祖母,”一個身著華服的少女,跟著旁邊,驚慌失措地嚷嚷道,眼眸中是掩飾不住的驚恐。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青年,急匆匆地翻身下馬,疾步走了過來,
隻是那婆子嘔得那老太太的嘴角有血絲流出,也不見老太太有任何的好轉,反而氣若遊絲,眼見地都不行了。
頓時,場麵那個失控,無數竊竊私語,惋惜感歎,驚懼擔憂,像是群蜂失控般,到處嗡嗡地亂飛,慌亂不已。那個華服少女已經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就連那個一直保持冷靜的青年,臉上也是一片煞白。
王琳琅實在看不去了,她疾步地走了過去,攔住了正試圖將老太太倒背在背上的婆子,“給我,我有辦法。”她的聲音清冷,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那婆子手下一個短暫地停頓,卻被王琳琅一把拉過那老太太。
“是你————?”那少女認出了王琳琅,柳眉一豎,怒睜著雙目就衝了上來,“你一個盜竊別個詩詞的下賤胚子,有什麽好法子能救我祖母?你滾開,快滾————”想起那日在臨河河畔,那人對這個少年的維護,少女就是怒火中燒,她伸出自己的手,瘋狂地拉扯著自己的祖母。那老太太本就命懸一線,此刻被她扯的白眼直翻,差點撅了過去。
“英兒,你住手,快住手,”那青年注意到老太太的異常,急速地止住那近乎瘋癲的少女,然後轉向王琳琅,“公子,你有幾分把握能就我祖母?”
“大哥,”那少女急得尖叫起來,“你怎能將祖母的命,輕易地交到一個陌生人手中,我看,不如我們立刻帶祖母下山,趕到城裏找大夫去?”
王琳琅冷笑地看著這個眼眸中似有刀子飛出的少女,心中委實覺得好笑,就因為倆人昨日在臨河河畔之間一點點的不愉快,這個麵如春花的美貌少女,竟然枉顧自己祖母的命,也不肯底下自己高貴的頭顱。
那青年轉頭看著眼見已經不行的老太太,真正是心急如焚,麵如白紙,“公子有幾分把握?”
“大哥,”那少女像是被踩住尾巴的貓一般,嗷嗷地大叫了一聲,那張萬分秀美的臉,露出了幾分猙獰之色,生生地破壞了那份美感。
“死馬當做活馬醫,不然你有更好的辦法?”王琳琅閑閑地說道。
周圍議論聲迭起,對著王琳琅指指點點,但她姿態閑適,根本就不把這些議論放在心上。隻是當她的目光落在那老太太身上時,眼中似有一絲悲憫掠過。
被食物噎住的人,往往隻有四分鍾的黃金救命時間。可是,現在已經被活活耽擱了近乎三分鍾了,再不救治,這個老太太隻有死路一條。想到這兒,心中的善念到底占了上風,她轉頭對慧和說道,“阿和,你給我攔住他們。”
她的話剛落,慧和就一個箭步上前,擋在那倆兄妹之前,他麵帶煞氣,眼神淩厲,竟吼得那少女驚呼一聲,連連後退,倒在丫鬟的懷裏。
王琳琅身形一晃,輕輕地一帶,將那老婦人從婆子手中扯了過來。“老人家,我有辦法讓您將口中的異物吐出來,待會您一切都聽我的,可好?”她將聲音放緩,輕輕地在被憋得青紫的老太太耳邊說道。
她的聲音輕柔,有一種小溪流水,潺潺湲湲的感覺,令人不覺瞬間放鬆下來。周圍的緊張喧鬧之聲,在一刹那不約地減緩不少。就連那原本持懷疑態度的青年,心底裏也踏實了幾分。他一個手勢下去,周圍躍躍欲試想把老太太搶回去的仆從們,頓時安靜下來。
王琳琅一邊與那老太太說著話,一邊手下動作不斷。她前腿成弓形,後退伸直,將老太太利落地架在她前弓的腿上方,然後一手握著拳頭,放在老太太上腹部,另一隻手呈包裹狀,從左側伸過來,將握拳的手包裹著。
老太太在她前方,身體前傾,耷拉著頭,似是已經死了過去。圍觀的人在竊竊私語,對著一身青衣的王琳琅指指點點。隻見那少年麵不改色,雙臂猛地一個使力,那老太太悶哼一聲了。眾人一怔,不覺停止交談,死死地盯著那少年。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連呼吸聲似乎都壓倒了最低。
王琳琅交叉的雙臂猛地往上一提一收,那老太太又是一個悶哼。隻是伴隨著這次悶哼之聲的,有一坨綠色的物什,從她嘴裏噴射而出,呈弧線狀,吧嗒一聲落在地上。眾人定睛望去,卻是一塊方塊狀的綠豆糕。
在一片震驚之中,那原本耷拉著頭命懸一線的老太太,此刻竟自緩緩地抬起頭。她那有些渾濁的雙眼,迷迷蒙蒙地望著前方的人群,似乎還有些迷糊,但眼中光彩微微閃爍,很明顯已經脫離了危險。
“祖母,祖母,”那個身著深藍錦袍的男子,口中急急地喚著,急急地衝了上來,“祖母,您好了嗎?好了嗎?可還有什麽不適?”
由於堵塞氣管的異物已被噴出,呼吸通暢,老太太那憋得青紫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地恢複,除了有些蒼白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大礙。看到孫子驚懼未定的臉,她的嘴角露出一個淡淡地笑容,用手輕輕地拍打著孫子的手臂,嘶啞著聲音說道,“劍兒,我已無礙,無需擔心。”因為嗓子受傷,她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桌麵一樣沙啞。
“祖母,祖母,”那少女也撲了過去,粉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老太太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卻什麽也沒有說,隻是在那青年的攙扶下,緩緩地轉過身,那雙略顯似渾濁卻又深邃的眼眸,急切地瞄向那個身後救了她命的的少年。
王琳琅安靜地站在一旁,寧靜淡然,仿佛剛才的救人之舉,隻是她的一時心血來潮,順手之為。
“公子,公子,”那青年放開老太太,一個疾步上前,深深地一個作揖,“今日多虧公子出手相助,否則我祖母————”那青年語帶哽咽,幾乎說不下去了。
被丫鬟攙扶著的老太太,也慢慢地走上前,那雙仿佛閱盡人間滄桑的眼眸,也定定地望著王琳琅。
圍聚在山門前的人群,也好奇地盯著這個一身淡青衣袍的少年。隻見她麵目俊逸,舉止大方,那雙如秋水般的眼眸,黑白分明,光彩流動,靈動到了極點。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竟生得如此的好樣貌!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王琳琅上前一步,扶起那青年,然後對著那老太太說道,“老人家的喉嚨,有些受傷,回家之後,務必要請大夫仔細地查看一下,開些湯藥好好地調理一下。”
她的話剛說完,便敏感地察覺到那青年目光頓時落在那婆子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陰騭,唬得那婆子麵色一白,身子不約地懼怕地向後退去。
王琳琅心裏微覺詫異,正想開口說點什麽,卻聽見近前的老太太沙啞著嗓子說道,“公子一片善心,關鍵時刻,出手相助。於你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請告知我這個老太婆你姓什名誰,家住何處。也好讓我盧家感謝一二。”
“可是,祖母,這個公子剛才說死馬當活馬醫,他————”在老太太越來越淩厲的目光下,少女的聲音越來越弱,麵容越來越委屈,活像別人欠她千兒八萬似地。
盧家?王琳琅腦袋一陣發蒙,這——這——不會就是那個盧家?她下意識地瞥了身側的慧和一樣。他微微地垂著眼瞼,臉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的抽動著,雙手攢成拳頭握得緊緊地,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發一般。
王琳琅雙手合十,按捺下心中的波瀾起伏,聲音略微清冷說道,“我隻是一個帶發修行的居士,奉師命在各處遊曆曆練,目前正打算落腳在寒山寺。今日能與老太太在山門之前相遇,實乃是一種緣分。佛說,相遇是緣,緣深則聚,緣淺則分,萬法隨緣,不求則不苦。”
“好,好,好一個相逢就是有緣。劍兒,取白銀兩千兩來,我要捐給寒山寺作為香火錢,感謝它賜予我與這個公子在山門之前的這一場相遇。”那老太太臉上露出一抹蒼老的笑意,利落地吩咐道。
兩千兩!果然是財大氣粗啊!
王琳琅眉頭抽了抽,不由地心疼肝也疼!兩千兩啊,可真不是一個小數字,可以供自己一行四人吃好久好久,甚至一輩子了!沒想到自己謙虛了一番,結果得好處的竟然是這寒山寺,真是白白地便宜這寒山寺了!一股無名之火,騰騰地往上冒。她不由地狠狠地瞪了那沙彌一眼。結果那沙彌一個扭身,竟然蹬噔噔地跑了!
“走,孩子,陪我這個老婆子到佛祖麵前磕頭,感謝他讓我與你相遇。”微微有些愣神的王琳琅,直覺手心一暖,募地發現那老太太正拉起她的手,一臉慈愛地望著自己。
“祖母,”那華服少女不服地叫嚷道,一臉仇恨地瞪著王琳琅,恨不得撲上去咬她幾口。
“英兒,”那青年緊緊地拉著她,低聲說道,“不要胡鬧,這公子此刻是祖母的救命恩人,你若不想惹惱祖母,就給我安分點。”
“可是————”盧英簡直氣得發瘋,她那戾氣十足的眼眸死死地盯著王琳琅,“好,好,你竟護著那該死的賤人,不站在自己親妹妹一邊,”她使勁地一跺腳,掙脫了盧劍的鉗製,“我去找安哥哥。”
說罷,拔腿就跑。幾個粉衣的婢女,見狀,也跟著她的身後,急急地離開。
被寵壞的熊孩子,還真以為全世界都圍繞她轉!
王琳琅看了那漸漸遠去的紅色身影,轉過頭,對著那老太太輕輕一笑,便攙扶著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慢慢地朝寺院裏走去。在與慧和擦身而過的一刹那,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警告,有安慰,有理解,有稍安勿躁,還有一絲淡淡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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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光明的一頭,而我卻立於黑暗之中,遭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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