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暗夜的秘密
世間的各種醜惡,種種黑暗,豈是單憑一桶清水,一塊抹布,便能洗幹淨?但是,當王琳琅揮灑著汗珠,不顧傷口滲漏著絲絲血跡,辛苦地勞作時,身體的疲憊似乎壓倒了精神上的痛苦,她那顆似被烈火灼傷的心,仿佛有了一種緩解。而那滿腔的憤怒,似乎是找到一個發泄口。
那些疼痛,那些憤怒,那些委屈,那些忍耐,像是沿山而下的滾滾泥石流一樣,攜裹著摧枯拉朽般的勢頭,一股腦地衝斜而下。在這股勢力的攜帶之下,她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一下一下地擦拭著地麵,直到那地麵鋥亮得幾乎可以找出人影。
“你回去吧,我想在這兒一個人待會。”她對著王瑞輕輕地說道,那張布滿汗珠的通紅臉頰,有一抹勉強的笑意。雖然很淺很淡,有所勉強,但是難得地有一抹純粹的真摯。
“琳琅,你回去好好地包紮一下你的傷口吧!”王瑞看著她那白衣上的點點血跡,眼裏麵不約地掠過一抹深深的憐惜。
“我會的,你走吧!”王琳琅轉著頭,環顧著四周幹淨得幾乎沒有一絲灰塵的地麵,窗台,還有那黑漆漆的棺木,那冷得幾乎要發抖的心,似乎感受到了一抹淡淡的溫暖。“還有,今晚,多謝你陪著我!”她轉回頭,看著麵前身形單薄的少年,輕輕地說道。
或許是因為眼前之人,是她進王府結交到的第一個人,也或許是因為第一次見麵時,此人的遭遇觸動了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也或許是看到師傅生前對這個少年表達出的善意,也或許是今晚他默默的陪伴,所以,她並沒有因為他的父親是王敦而遷怒於他,反而,那顆幾乎被捅得千瘡百孔的心,似乎湧出了一縷縷淡淡的溫情。
待到王瑞那消瘦的身影,在黑暗中漸漸地遠去,王琳琅一步一步地像是計算著尺寸大小般,慢慢地走到那黑色的棺木前。
那棺木被她擦了好些遍,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麵清晰的木材紋路。她抬起手臂,輕輕地一推,便看見了那棺木裏栩栩如生的俊美容顏。
“師傅!”她輕輕地喚了一句,便怔怔地看著。看著看著,眼框便慢慢地熱了起來。
這世間如是沒有了師傅,對於她還有任何別的意義嗎?她本是一縷異世的遊魂,能夠在這個世界上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此人的緣故。現在,他走了,留下她一人在這個陌生的世間,她該怎麽辦?
王琳琅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澀澀地,幹幹地,想要哭,卻偏偏哭不出來,好像有什麽東西將那些洶湧的熱淚給堵住了。她木木地趴伏在棺木上,呆呆愣愣地望著棺中人。
就這樣過了很久,待到胸中那些起伏不平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她將那棺木複位,然後縱身一躍,竟高高地落在屋脊的橫梁之處。
好吧,就這樣靜靜地陪著師傅一晚,就像這些年來,他們在野外宿營一般。她睡在地上的帳篷裏,師傅像是蜘蛛俠似掛在上方的大樹之上。這次,換了師傅冷冰冰地躺在了地上,她卻高高地攀在屋梁之上!
王琳琅無限痛意地想著,她的身子靠在那粗大的梁木之上,視線卻落在那黑沉沉的棺木之上。往昔那些相伴的歲月,像是一副一副美麗的畫麵,從她的腦海中一一劃過,她嘴角擎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臉上流著淚,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隻是當她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她聽到了有影影綽綽的話語聲從下方傳來,間或還夾著斷斷續續的哽咽聲。她下意識低下頭,朝聲音的來處望去。
隻見下方的大廳裏,在那黑色的棺木之前,站著兩個人。一人全身披著一件黑色的鬥篷,頭上戴著兜帽。看不清她的麵容,隻是從那身形判斷,應該是一個女人。而另一人,雖著一件素衣素袍,但身影較為熟悉的,更兼具有尾音顫顫的獨特嗓音,竟然是去而複返的所謂四嬸。
“你為什麽要哭?他當年害你那麽慘,現如今他好不容易死了,你不該是該拍手稱快嗎?為何還要為他哭?”那素衣女子疑惑地問道。她的聲音嫵媚動聽,縱使話語中有一絲絲隱藏著的責備,但是卻絲毫聽不到任何的怒意,反而有著一種刻意的關心。
那身著黑色鬥篷的女子,突然發出一陣低低的怪笑聲,像是夜梟的叫聲,聽得人後背發麻,“是啊,當年他害我那麽慘,使得我清白盡毀,名聲全無,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將他挫骨揚灰。可是,縱使我這麽這麽地恨他,我卻從沒有想過讓他死啊!”
這個女人臉上有一種極端的瘋狂,她猛地抬起頭,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紮向對麵的女人,“我不想讓他死,我想的是讓他生不如死!他不是厭煩我,看到我就惡心不已嗎?那我就要日日地將他困在地宮裏,綁在床榻之上,夜夜與他恩愛纏綿。可是,劉喬杉,你這個蠢貨,你竟將這一切都搞砸了!”說完,一個巴掌帶著她滿腔的憤怒與不甘,狠狠地扇了過去。
啪!
那劉喬杉被扇得頭腦發暈,像是喝醉了酒般,踉蹌了幾步,然後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那女子卻還不罷休,追趕上去,用腳死命地猛踢。她踢得如此用力,以致於那兜帽從發髻上掙脫下來,露出一張華貴雍容卻又戾氣猙獰的臉。
“昌順,昌順,你別踢了,別踢了————”地上的女人像是一條即將瀕死的魚,死命地翻滾著,淒慘地叫喚著。
但是,她哀哀的祈求聲,換不來那叫昌順的女子半分憐惜,反而刺激著她,使得她踢得更用力,更瘋狂,嘴裏還嚷嚷著,“我都安排好了,隻待他喝完了強力軟筋散,便派高手趁混亂之際,強行擄了他去。可是,你這個賤人,為何要與劉貴妃擅做主張?除了與禦林軍勾結,竟還安排了一個內侍去刺殺我皇兄。還將美人殤塗抹在匕首之上,害得十一郎為了救駕而身亡!你這個賤人,你該死,該死!”
或許是驟然使力,使得這個身嬌肉貴的女人,一時氣喘如牛。她雙手撐在腿上,喘著粗氣,那如同猝了毒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地上的女人,似乎要把她碎屍萬段。
“不是的,不是的,昌順,昌順,你聽我說。”地上的女子,強忍著身上的痛意,像是一隻狗般,匍匐著爬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腳。
“昌順,昌順,當年若沒有你,貴妃娘娘不可能在宮中一帆風順,而我,一屆小小五品官之女,若不是你的成全,癡愛你的四郎,更不可能同意娶我。這些恩,我都一一記著。”劉喬杉的臉早就紅腫不堪猶如豬頭,全身更是無處不痛,但是,此刻,哪怕她心裏恨不得將眼前這個女人剝皮抽筋,她的麵上卻絲毫不顯,那雙眸子帶著淚,無限真摯無限感恩地望著頭頂上那個女人,仿佛她就是主宰她的天。
五皇子已死,劉貴妃在宮中已無倚仗,她的今後,她的種種謀算,她的榮華富貴,還需要眼前這個性情不定陰毒無比的女人的支持。
“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對十一郎的執念?怎麽會不想幫你實現你心底的夙願?”劉喬杉眼中含淚,繼續言辭懇切地說道,“這次,真地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那把塗著美人殤的匕首,原本是安排給太子的,哪裏想到竟奔到陛下哪裏去了?”
隨著劉喬杉那聲情並茂聲淚俱下的陳述,昌順的臉色漸漸地緩了下去。
當年,要不是王家不同意,她非得拚盡全力嫁給王四郎,哪裏有眼前這賤人的事?雖然在她眼裏,那王四郎,連給十一郎提鞋的資格都不配,但是嫁進王家,在十一郎心裏埋下一個尖利的刺,時不時地刺他一下,惡心他一下,她心裏還是極為樂意的。她已身在地獄,那就是死,她也要拖著他一起下地獄。
可是,他跑了,竟跑到西部二十載,她的這顆心啊,也在仇恨浸泡了二十載!好不容易等到這人的回歸,他竟這樣死了,這樣便宜地死了!
想到這裏,昌順的心,騰騰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她一腳踢向那劉喬杉的心窩之處,然後轉過身子,蹬噔噔地衝到棺木之處。她伸出雙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死命地一推,棺蓋移開,露出一張如刀剪尺裁般的俊逸麵容。
或許是因為中了美人殤的緣故,或許是王家用了什麽秘法,那躺在層層冰塊上的王斌,他的麵容竟像生時一般鮮活,仿佛隻是沉沉地睡了過去。
“十一郎,十一郎,”昌順癡癡地看著,那雙精心保養過的玉手,緩緩伸出,摸向棺中那人的臉。摸著摸著,她的臉上淚水成行,“十一郎啊,不想,我與你今生最近的距離,竟是在這個時候。”
劉喬杉歪倒著躺在地上,心口被踢中的地方,像是針刺一般,傳來一陣一陣抽筋一般的痛意。她低低地咳嗽了幾聲,把手撫在胸口之中,眼睛卻始終盯著那廂似是哭又似是笑的昌順,她的嘴角不約咧出一抹報複的笑意。
求而不得的苦,她想,昌順此刻一定是苦到骨子裏去!
可是,下一刻,她的眼眸一縮,似是瞧見了極為驚恐之事!
隻見那昌順正死命地拉扯著棺木中的屍體,似乎要把那屍體從棺木中拖拽出來。她的臉上有一抹孤注一擲的瘋狂,嘴裏還喃喃地低語著,“十一郎,十一郎,我帶你走,帶你走。”
劉喬杉連滾帶爬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那有些癲狂的女子的臂膀,在她耳邊大聲地喊道,“昌順,昌順,你冷靜些,冷靜些!”
可是那女子卻恍如未聞,隻是拚盡所有的力氣,死命地拉拽著棺木中那具屍體,臉上是癲狂之極的狂熱。
啪!
劉喬杉咬咬牙,臉上帶著一抹淩然,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但是,當手掌落在那一向眼高於頂的臉上時,她的心裏有一種扭曲之極的快感,但是她的臉上卻是一種驚悚之極的惶恐,“昌順,昌順,你給我冷靜下來!你信不信,今日你若將十一郎的屍首帶了出去,明日,王家的怒火,會將歸德侯府燒為一片平地。想想你的兒子,想想你的兒子!”
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和那如雷霆般暴喝的一番話,讓那幾乎歇斯底裏的女人,有了片刻的怔愣和清醒。
啪!她反手一巴掌,將那近在咫尺的劉喬杉,給抽得一頭栽倒在地上,“賤人,竟敢打我?”
頭上有溫熱的液體,在緩緩流出。但是,劉喬杉卻顧不得去拭擦,她急急地爬了起來,忍著心中的恨意,對著她微微一福,嘴裏告罪道,“昌順,請恕我剛才情急之下的冒犯之罪。可是,你真得不能將十一郎帶走,否則,王家定不會善罷甘休,陛下那裏更是不能息事寧人。到那時,歸德侯府危亦啊!”
說完,她便死死地盯著那幾乎處在奔潰邊緣的女人,心中無比地後悔,為何要帶這個瘋女人來深夜祭拜十一郎?若是她真地就此帶走十一郎的屍身,非但歸德侯府大難臨頭,就是她劉喬杉估計也會吃不了兜著走。
“昌順,你若真是報複十一郎,也不是沒有辦法。”她的眼眸一轉,一條計謀在瞬間便生成。
那穿著黑色鬥篷的昌順,似是聽到了這番話,她的眼珠梭轉著,慢慢地落在她的臉上。同時,她的另一手緩緩地抽回,那具屍身,沒有了外力的拉扯,徐徐地滑回到棺木之中。
見到自己的話好似起了作用,劉喬杉麵上一喜,她興奮地說道,“十一郎雖然死了,但他有一個女兒啊。不若讓你的惜兒納了她,然後再日日地折磨她,羞辱她,讓她生不如死地活著。這樣的話,我想,十一郎就算是死了,恐怕根本不得安寧,估計會氣得從棺材裏爬起來吧!”
她越說越興奮,那紅腫不堪的臉頰上,流露出一抹詭異的激動,似乎她真地看到了那個她所描述的場麵一般。
昌順略顯呆滯的目光,漸漸地流露出一抹神往之色,好像真地將那劉喬杉的話聽了進去。
下方,那倆人還在低低私語著,房梁上方的王琳琅,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地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的目光投射到下方,看著棺木中師傅歪躺著的身子,心中的痛楚,好似已經麻木了。不知怎地,她的心裏,升起一抹濃濃的悲涼。
師傅死了!可是,他死了,好似也沒有得到安寧!有人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死後的爵位,還有人心懷不善想要對他的徒兒下手!
師傅,難道這些你都料到了嗎?否則你怎會在臨死時交代,要我離開建康去找師祖,而不是留在王家?
底下那兩個人好像已經講完,看那雙方滿意的樣子,似乎是打成了某種協議。王琳琅的眸光冷冷地往她們身上一掃,眸中是無盡的黑暗在翻滾。
待那倆人走後,她像是一隻翩飛的白色蝴蝶般,從房梁上方飛落而下。她從外麵打了一桶清水,提到那棺木之處,靜靜地站定。然後她微微一個用力,將那棺蓋打開。她從袖囊裏掏出一條錦帕,將那錦帕就著桶裏的清水打濕,將師傅被那昌順摸到的地方,細細地擦了又擦。然後又將他的身子,端端正正地在棺木中放好,這才蓋上棺蓋。
------題外話------
原來時光一直都在,隻是我們,在不斷地飛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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