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明月在_13. 隻差東風
明沉好不容易才躲開府兵的巡視,從高牆上快速翻越後,快步走到了逐風客棧。
此時,已是深夜,客棧一樓已經打樣。明沉小心的踩著樓梯輕輕上樓,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以免吵到熟睡的其他住客。
她來到二樓打開房門,隔壁的房門忽然也打開了。
燕驚尋穿著一身白色常服,頭發全披在腦後。他似乎是才沐浴過,身上還帶著些濕漉漉的水汽,上揚的眼角過分嫵媚勾人。他直愣愣的盯著明沉仔細打量,目光中帶著淡淡的審視,又有著入骨的溫柔,似水的柔光令人望而卻步。
明沉被他看的耳朵尖都發紅了,微微偏頭,躲開他的目光。然後內心瘋狂在罵他死變態,又不是第一次瞧見我的模樣,有必要用這樣瘮人的眼光盯著我看嗎?
明沉本想關門兀自進屋,不管他,但又怕嚴捕頭有要事找自己,就站在原地。誰料到燕驚尋光是一個勁的盯著她瞧,就是不說話。
迷一樣的尷尬氣氛彌漫在空氣中,明沉偏著頭,燕驚尋盯著她看。
明沉終是忍不住了,語氣不是很好的開口輕聲問道:“請問你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現在已是深夜,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就進去了。”
燕驚尋扯了扯嘴角,低聲關切:“沒什麽事?就是你一個姑娘家,下次還是不要這麽晚外出的好,不安全。”
明沉想反駁他,然困意深重,實在是懶得與他吵架,敷衍的應了一聲,關門進屋去了。
燕驚尋還呆愣的站在原地,目光直視明沉那間緊閉的房門,像是要透過房門好好看看他自己心愛的橙子。
被他念叨著的橙子正窩在床褥裏,昏昏欲睡,砸吧著小嘴,眉毛彎彎,像是做著甜美的香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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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透過窗簾、紗幔暖洋洋的掃在明沉露出被子的小腦袋瓜上。明沉翻了個身,扯起被子的一角就往頭上罩,她懶勁犯了,實在不想起床,直往被子裏躲。
約莫又耗了一個時辰,明沉才眉眼倦怠的起了床。她半睜著眼睛快速洗漱、梳妝,隨意挑了一件湖藍色短褂,便出了門。
明沉去西街集市上買易容的工具,之前那批從冀州明家帶回來的已經快用完了。
她如果還想繼續不引人注意、安守豫州城,就絕不能暴露她的長相與姓名。雖然長在深閨,甚少出家門,但冀州見過這位明家唯一的大小姐的人也著實不少了。
明沉先去水粉鋪子裏買了螺子黛和脂粉,然後再在大街上東走西瞧、隨意遊逛。不知不覺中,她竟然來到了西街盡頭的胡同巷裏。
明沉瞧見“柳府”的匾牌,想起自己昨日晚上去辰府老爺房裏隻尋到刻刀、未發現印章的情況,又想起柳姑娘畢竟是辰老爺的外室。如果從柳姑娘兩年前來兗州的事來看,柳姑娘大概跟了辰老爺也有兩年了。說不定柳姑娘能知道些什麽,這也未可知。
明沉定了定神,將早上隨意紮的鬢發理順,抬步向柳府走去。她照舊用手扣了扣門上的鐵環,麵帶三分笑意立在一旁。
門開了,還是上次那個穿著嫩綠褂子的小丫鬟。丫鬟顯然也認出了明沉,話也沒說,就直接把明沉帶到了正堂裏。
柳姑娘如瀑的墨發捆作一束,垂至腰間。她眉眼微垂,手裏拿著個藥杵,搗著小缽裏的鳳仙花。
聽見從堂外傳來的腳步聲,她撩起眼皮,自有風情萬種:“喲,崔大夫來啦。這可是巧了,這不,我今早剛去院子裏摘的鳳仙花。現下,正在做蔻丹呢。”
明沉走上前,小缽裏的鳳仙花已經搗的差不多了:“柳姑娘,你放明礬了沒有,看著快好了。”
“已經放過了。所以我才說你這來得巧啊。剛好可以給我新做成的蔻丹試個色。”柳姑娘說著,又往缽裏放下早就捏好的與指甲形狀一樣的絲綿薄片。
然後,她朝著躺椅走去。柳姑娘半靠在躺椅裏,聲線柔軟,帶著吳儂軟語特有的軟調:“哎,崔大夫,先坐著吧。等這缽裏的薄片浸透了水分,便大功告成了。”
明沉隨意扯了一張椅子便坐下,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來搭話。
明沉小時候是個小結巴,她一緊張說話就更是斷斷續續的,常常因為口吃而被他人嘲笑戲弄。久而久之,明沉就不大愛說話了,她喜歡把心中之語寫在紙上,然後收起來藏好。後來,更是因為這一手紙上手藝,做起了話本先生,且在江湖上混的風生水起。
明沉從來就知道自己不善言辭,語言笨拙愚鈍,但不知道會笨拙到如此程度。她訥訥的低下頭,餘光瞟這小缽裏的絲綿薄片與鳳仙花汁,沉默不語。
柳姑娘見明沉坐立不安的模樣,開始嘮嗑起自己老家的趣事:“崔大夫,可去過揚州?揚州的燒鵝可是一絕。”
明沉聽著柳姑娘提到揚州,起了興致:“揚州,我倒不曾去過。柳姑娘是怎麽想著到兗州東郡來的呢?”
柳姑娘的臉色微黯,許久才出聲,聲線是她一貫的婉轉低柔,卻不知怎的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這個啊,我家在揚州遇上了事兒,家道中落。故而隻能來兗州投奔遠親。”
明沉見觸到了對方的傷心事,不敢多問,強行換了個話題:“柳姑娘,那你來兗
州也有兩年了,應該見到過不少新鮮物事吧。我是一個外鄉人,走親戚才來到兗州,平日裏也不敢多過叨擾對方。對兗州也不是很熟悉,不如你與我好好說道說道兗州的趣事?”
柳姑娘笑意瀲灩:“新鮮事兒?那可不少。兗州東郡最出名的便是城裏的檻露樓,與一般的青樓不同,很是清雅,且男女不忌。樓裏的樂人、娘子、公子皆有一技之長。你若去檻露樓聽曲,樂人中有一位月娘子最是擅撫琴,可惜她不常在樓裏,很少見客。有緣一見,便是緣分。我曾有幸陪大人去聽過曲,餘音繞梁,莫過如是。”
她話語一頓,隨機一轉:“隻是姑娘家去那兒,多少要為人詬病。算了,不提這個了,姑娘家愛的不就是胭脂、水粉、甜點、吃食嗎。我與你細細說說。”
明沉聽到柳姑娘提起西街邊上的王記餛飩鋪、東街的如意銀樓等等這些,雙目微微圓睜,杏眼圓潤,滿是期待的興味。
直到,直到柳姑娘忽然提起的一件怪事。
“前些年,我忘了什麽時候。我家大人問我討要了整整三套香粉,我以前就知道他喜歡這些,故而夜裏常在額上用香粉勾出漂亮的圖案。我以為他問我討了去,是要送人的。可後來也沒見他送誰。”
明沉頓時正襟危坐:“那你家大人莫非有什麽特殊的與香粉有關的愛好特長不成?
柳姑娘輕輕嗬了一口氣:“哪有什麽特殊的啊。他最愛的就是抱著銀子數和用刻刀雕刻木頭。”
刻木頭、數影子、愛香粉,果真仿造梁上客九音那枚印章的人就是辰府老爺嗎?
明沉無意中套出了柳姑娘的這段話,心裏很是滿足,也不敢多打聽點什麽,怕引起柳姑娘的警覺。她偏頭看了看小缽,見缽裏的絲綿薄片已經浸透了水分,沉聲道:“柳姑娘,你看一下,缽裏的絲綿薄片是不是好了?”
柳姑娘不再多說了,她慵懶的起身,身姿搖曳的拿起缽裏的絲綿薄片:“崔大夫,不然你先來吧。”
明沉欣然答應。柳姑娘喚了一個小丫鬟過來,替明沉上蔻丹。
明沉坐在椅子上,有些局促不安的伸出自己的雙手。丫鬟將絲綿薄片輕輕覆蓋在她的指甲上,如此反複三到五次。明沉看到指甲上的淡淡粉色,像極了自己第一次纏著姐姐明澈要給她上蔻丹的顏色。
明沉一直記得,那是在五月末尾的時候,鳳仙花正是開得旺盛。她在書院裏看到許多小娘子都染上了蔻丹,自己也起了興致。但她不讓丫鬟幫她做蔻丹染色,而是想自己瞎搗鼓。府裏一眾丫鬟都被她給霍霍過。
從白色、淡粉、至玫
紅、大紅的鳳仙花,明沉都一一試驗過來。那天,姐姐明澈如約出現在明沉的閨房裏。明沉拿出先前準備好的淡粉色鳳仙花汁,用絲綿薄片給明澈的指甲上色。
一開始時,明澈是完全不同意的,明沉現在還記得當時她說“胡鬧”的語氣,有戲謔調侃,一點兒也不威嚴。明沉可不怕她,在她麵前,姐姐就是個紙糊的老虎,一戳就破。明沉直搖著明澈的手臂撒嬌,磨了沒一會兒,明澈就妥協了。
當時的蔻丹顏色便是這種淡淡的櫻粉色,粉粉嫩嫩,盡是滿滿的少女心。
明沉悵然的謝過柳姑娘:“柳姑娘,這色調的不錯,淡粉色,很好看。好久不曾見到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誇了柳姑娘的手藝。
柳姑娘又讓丫鬟來給自己上蔻丹,她靠在躺椅一動不動,就露出一雙纖纖玉手。指節修長骨感,配上淡淡的櫻粉色蔻丹更是相得益彰。
她抬手,對著日光看著自己的這一雙手,淡淡道:“崔大夫喜歡就好。這種顏色果然隻適合你們這種年輕姑娘,我這手,哎,終是美人遲暮、朱顏將晚。”
明沉低聲寬慰:“哪能呢?柳姑娘還是風華正茂的年頭呢。你若老了,有多少人自慚形穢啊。”
柳姑娘望著窗外正盛的鳳仙花,漠然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