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手段

  魯秀的銅鈴眼,瞪得越像銅鈴。


  芳期還鮮少看見什麽人敢和晏遲如此大眼瞪小眼的對峙,頓時把魯秀默默認定為“好個人物”,就盯著他一直看,魯秀的眼裏卻隻像裝得下晏大王一個人似的,被又濃又密的胳腮胡包圍的一張嘴,發出更加震耳的幾句話。


  “我不識軍法?我倒要問問將軍何為軍法!這麽多天過去了,將軍既不曾與眾統領商量戰計,又不曾練兵排陣,反而還從婺州城裏帶來這些個妖妖嬈嬈的官伎,這裏可不是邊軍的軍營,咱們奉官家聖令,是為了平叛剿逆,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兩軍對壘,還需要官伎入營侍應的軍法!


  將軍難道看不見麽?因著這些塗脂抹粉的官伎成日間的糾纏著軍士們說說笑笑,有多少人都像鬼迷了心竅般,一天到晚的,除了吃飯喝水,弓劍都懶得摸一下,隻顧著跟官伎們調笑,這哪裏還像軍營,我看簡直比青樓妓館還像青樓妓館了!!!


  咱們不攻衢州,就等同放縱著西部叛軍來衢州會合,到那個時候,敵營的軍力憑添十倍,將軍還想著靠這一幫子被官伎掏空了鬥誌的將士一舉擊潰敵軍?!!我當然知道隻是區區都頭,沒有資格直接向將軍提出抗議,可我甲軍醜部的指揮使劉逢,說什麽將軍乃是官家的親信,既然有懈戰的想法,誰敢質疑,還不如自己先把腦袋砍下來,省得再廢一道聖旨!

  魯秀乃禁軍的都頭,隻知道為國效命,今天不怕把話撂在將軍麵前,將軍懈戰,我魯秀就不怕被軍法治罪,這就率領我部下的驍勇,進攻衢州,好男兒,與其憋屈的等著鍘刀奪命,正該拚個馬革裹屍!”


  芳期往他身後一看,也沒見著別的部卒,暗忖道:這魯都頭的言行看似魯莽,卻並非不知分寸厲害的人,他心裏有疑惑,還積著怒氣,既有膽量質問大將軍,卻還顧忌著萬一大將軍另有想法,是他沒參悟透,聚集士卒挑釁,若當真引發嘩變反而大大不利於戰局。


  既是她這個婦道人家都能看清楚的事體,相信晏遲也自有判斷,芳期便閉緊了嘴巴,靜觀事態。


  誰知道魯秀竟突然點了她的名!


  “湘王妃,魯秀是個莽漢,原本從來不搭理別人的家長裏短,可內子卻素來敬服王妃,往日裏總是對王妃讚不絕口,也很是羨慕將軍與王妃自從成婚以來,因為王妃的賢智,贏得大將軍的愛重,大將軍年紀輕輕即為官家的近幸,是朝堂炙手可熱的人物,卻從不曾為酒色耽迷,王妃既是治家有方,眼看著大將軍臨戰竟行荒唐之事,為何不勸束?!”


  芳期:……


  感情魯都頭挑這個時候質問晏大王,是為了爭取她為說客的?

  “把這目無軍法口無遮攔的都頭給我拿下!”晏遲冷聲下令:“竟敢當麵威脅本王,他意欲違抗將令貿然出戰,很好,待明日,本王必當著眾將士麵前,將其軍法處治!”


  此令一下,親衛們當然立即行動。


  那魯秀卻也不反抗,瞪著銅鈴眼,冷笑連連:“過去常聽傳言不可信這話,我還沒放在心上,今日才懂得果然如此,世人都稱晏王雖為近幸之臣,智謀才幹卻勝過多少儒臣武將,讚國有晏王,則如江山得砥,所以魯秀哪怕是親眼目睹了營中亂象,卻還心存僥幸,誰知道,今日卻死於輕信之誤,我不懼死,隻怕大衛的社稷國祚,終是要葬送在晏王等奸讒之流手中。”


  這個夜晚,注定不會太平。


  不提魯秀所率的士卒,聽聞他們的都頭次日即將被軍法處治之後,是怎樣的震亂,又有其餘都營的統領,自都頭、指揮使至軍都虞侯,乃至於兩個廂都指揮使,都紛紛為魯秀打抱不平,叫囂著要與大將軍論爭。


  晏遲一概不見。


  隻見了一個,便即魯秀提到的那位劉逢。


  他是來“請罪”的。


  芳期也自然會打量這位魯都頭直接上司——雖也是個武官,身量體態當然不會單薄,還長著一張端端正正的長方臉,一眼掃過隻覺得渾身正氣,但則細看,他目光閃爍,舉止輕浮,毫無勇銳之氣。


  早前,芳期已聽晏遲大略說起過這回大軍的編製。


  雖皆為禁軍,之前各有番號,但征調集出,在這回平亂剿逆的戰役時,舊番號盡棄不用,而以新編製成軍——是用天幹地支之名,把各軍各部重編,如魯秀,他過去就是都頭,新編後職位仍舊,所率的部卒也還是舊部卒,可他們原屬神衛軍,現在卻被編入了甲軍醜部,這就是說劉逢這位指揮使,過去並非魯秀的上司,兩人間隻是臨時的管屬關係。


  但甲軍醜部共有五個都部,這五百人中,有兩都即二百人為劉逢之前的舊屬。


  關於為何戰時要將番部重新編製的原因,芳期還沒弄懂,晏遲也還未得時間向她詳細解釋。


  她這時隻聽劉逢是如何“請罪”的。


  “魯秀這個莽漢,因著非卑職的舊部,並不聽從卑職管束,卑職情知,大將軍之所以調來那些官伎,自有大將軍的用意……想來是大將軍體諒大戰在即,為免軍士部卒過於緊張,故而才召來這些官伎侍應,以期安撫軍心。”


  芳期:……


  有這樣安撫軍心的?這劉逢還真是把胡話張口就來啊,魯秀聲稱傳言不可信,他應當也是這樣想的,以為靠幾句阿諛奉承的話,就能蒙蔽晏遲?

  繼續聽劉逢道:“卑職隻是訓誡他不得放肆,可從未說過什麽大將軍乃官家近幸官家必然偏坦的大不敬之言,那可都是魯秀杜撰的,隻不過卑職難辭管束無力,禦下不嚴之過,還請大將軍責罰。”


  晏遲不置可否,隻問:“魯秀這都頭要被戰前處殺了,你這甲軍醜部的指揮使,可想好了該讓誰頂替都頭一職?”


  劉逢當即便舉薦了一人。


  晏遲就把他打發了出去,才對芳期道:“這個人,應當並不是司馬權的黨徒,想司馬權在我手上吃的虧,那可不是十件八件了,我是個什麽樣的人,易不易得糊弄,司馬權總該心知肚明的,既是如此,他的黨徒哪會幹出如此蠢笨的事,劉逢們,大抵就是個阿諛奉承之徒,故意激得魯秀挑釁,以為就能趁機提拔他的親信,又能取悅我。”


  芳期恍然大悟:“我說怎麽司馬權吃了這樣多的虧,竟還專揀這類愚蠢之徒用呢。”


  說完這話,正好三月帶著個仆婦送宵夜入帳,是烤得焦香的一條羊腿,把羊腿肉都已經削成了薄片,另有一大碗熱騰騰的羊骨湯,灑著鮮嫩的蔥米,雖不如在家裏時宵夜那般講究,卻瞬間也讓這營帳裏充溢著食物香味,芳期就挑開帳簾望了眼外頭,隻見欄柵之外,一片火光之處,還站著好些軍士不願離開,不知什麽人在勸話,倒也沒惹得喧囂連片,寒風在這片林野間呼呼作響,義憤填膺的軍士們卻不得飲食,大抵是,連今晚的晚飯他們都沒心進食,芳期隻覺一雙雙眼睛都盯著儼然剛被送入美食的這張營房。


  晏大王行事別太過,真招來眾怒了吧。


  一轉身,卻見晏大王跟沒事人似的已經在吃肉喝湯了,總算是忍著沒有飲酒,還有點在戰場上擔任將領的樣子。


  “王妃也填填肚子吧,今晚還指不定鬧騰到什麽時候呢。”晏遲衝芳期一笑,把那熬得乳白濃香的羊骨湯,盛出一碗來,示意她趁熱喝下腹中驅一驅寒。


  芳期隻喝了半碗湯,著實有些憂慮。


  “今日按兵不動坐壁上觀那些人,多半都是心向司馬權的將士,我怎麽也沒想到數量竟如此之多,我剛才看了看外頭,其實沒幾個統領,應當大多都是魯都頭的部卒。”


  “司馬權哪有那大能耐?”晏遲笑了:“王妃再細想想。”


  芳期果然又思索一番,卻不明就理。


  “要擱司馬權在此處,他肯定能想到我這番作為的用意,就是想剔擇出他的黨徒加以防範,必然會授意黨徒們將計就計,煽動為魯秀打抱不平的將士,挑釁質疑我,那麽即便我放過了魯秀,魯秀及其士卒,還有賞識他的將官會怎麽認為呢?”


  芳期有點明白了:“肯定會認為晏郎是逼於無奈擔心軍中嘩變才妥協退讓,他們依然不會信服晏郎,反倒是……被司馬權的黨徒花言巧語給籠絡了去。”


  晏遲挑著眉頭笑得更歡了:“無論是司馬權,還是金敏、沈炯明,在這節骨眼上他們當然不敢授意禁軍中的黨徒故意違抗我的軍令,將這場必須取勝的戰事搞得一敗塗地,他們原本不敢輕舉妄動的,但我故意給了他們天賜良機,他們怎會放過日後彈劾我的把柄?今日夜裏,外間鬧得熱鬧的那些人,除了魯秀的部下和交好的袍澤,都是司馬權的黨徒。


  而那些坐壁上觀者,我相信他們至少不敢違抗軍令,他們也許有的是為自保,有的更加是洞悉了我的計策,無論如何,都是可用之人。其實我使這手段,真正目的根本不是為了剔擇出司馬權的黨徒,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消極怠戰。”


  這樣說,連小閔都沒真正猜中晏大王的目的?

  “王妃先安安心心的填飽肚子吧,一陣間,再看我怎麽處理今日的變故。”


  晏遲挾了一箸羊肉,裹沾了一層濃香撲鼻的花生芝麻醬,放進了芳期的碟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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