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伏險劫

  晚間,月兔隱在半朵雲後,留那樹影如畫玉輪,無情樓上,清風幾渡雕窗,出出入入間亂了安然綻放的花香,活了悄然籠罩的燭色,那張烏檀長桌上空空寂寂,一把豎欞矮靠的小榻,盤膝的道人眉展入鬢,雙目輕闔,當他聽見微不可察的腳步聲,才緩緩睜開眼。


  晏遲一隻手提著兩把葫蘆,從梯上露了頭,看也不看榻上的人,揚手就把一隻葫蘆拋過去。


  鍾離磯抓了葫蘆,揭開活木塞,先用鼻子聞了下:“這是碧蘆清?”


  “釀成也有三年了,師父試試這酒勁。”


  鍾離磯不急著試酒,輕哼一聲:“總算你這小子還有點孝心。”


  晏遲飲一口酒,把葫蘆往長桌上一放,往雕窗前麵向燈火闌珊的臨安城,他這時分明已經沐浴,長發不挽成工整的發髻,隻用朱絲束在頭頂,發尾直垂在背脊,從這麵窗隻望向近處,先能看見的是清歡裏的霽橋,也有橋的一側寢房烏黑的瓦頂,他想芳期這會兒子應當已經睡著了,那丫頭多數時候都有良好的睡眠,大抵是不知道他這麽晚還會來無情樓,他也確然有些時間沒有登樓了。


  “不過晏小子,你光拿著酒來也不帶兩碟下酒菜,要論起孝心可比覃丫頭差遠了。”鍾離磯仍坐在榻上不動,就盯著徒兒的背影抱怨,隻把剛剛嚐過的酒,葫蘆口仍蓋上活木塞,這酒是好酒,但據他對晏小子的了解,不會管足,越是好酒越要省著品。


  “師父這回來臨安城,不是因為不放心清簫吧,別賣關子了,說說你老人家的來意。”


  鍾離磯就微蹙起眉。


  “卦不斷己,你小子做的又是降龍擒虎的凶險事,還有你剛鬧出來的那件大行動,老人家我遠在遼東竟然都能有所耳聞,雖說我數番氣得想把你逐出師門,但想著你這條小命可是我費盡心思救回來的,到底不舍由著你瞎折騰,我占了一卦,大凶,才不遠萬裏的來通知你一聲。”


  晏遲神色平靜,仿佛不信鍾離磯的卦斷似的。


  鍾離磯都不用看晏遲的神情,咬牙道:“我就知道我是操閑心,攔不住你走這龍潭虎穴,晏小子,你可想好了,如今你可再不是孤家寡人,雖說我也想不透你本是注定孤孑終生的運數,怎麽數年前忽然有了姻緣情動的變改,但你既然做不成清心寡欲的道修,得獲姻緣確是你的僥幸。


  此時你帶著覃丫頭跟我離開臨安,才能管保避開此場禍劫,想想你們兩個日後隱於林泉,與世無爭安愜渡日的生活吧,難道白首偕老和愛侶平安喜樂果真不能化除你心底那口惡戾之氣?何必執迷於仇恨,你心裏清楚得很,你趙叔選擇認罪服誅,為的是保這天下承平,他根本不想任何人替他複仇。”


  “師父。”晏遲看著遠遠的那片燈火闌珊:“卦難斷己,不過我卻能替夫人占斷,她最近氣運並無厄劫之險,所以便即是我有不測之憂,也不至於牽連她。”


  “你真要執迷不悟下去?!”


  “我試過了,但我停不下來,羿栩此類人還活著,我胸中這口惡戾之氣就會一直堵塞不散,一個暴戾之人,給不了任何人平安喜樂,正是因為我對餘生越有憧憬,就越不能收回複仇之刃,計劃不成,我將永遠不甘離開此處,談什麽逍遙於林泉,白首於幽境。”晏遲轉過身,眼睛裏的浸入的月色像一時未散,還冷冷清清的流淌在眸底:“運數遇劫,不過我有應對之計,我心裏十分清楚此殃劫應於何人何事,我更清楚的是隻要邁過這次險劫,大計將成,師父占斷的是大凶之卦,卻瞞著我大凶之卦乃伏危機,危厄與機運並存,而這重負攸關,是我必經的關口,早晚難免涉臨,不是麽?”


  鍾離磯閉著眼。


  好半晌才歎出一聲氣。


  “罷了,你既不聽勸,我也隻能撒手,過幾日我就走,懶得看你們在臨安城興風作浪,晏小子,還有句話我得提醒你,其實我第一回見覃丫頭,就從她身上感察到一絲極其異常的氣機,老人家我活了兩百餘年,見人無數,還從未在誰身上感察到如此怪異的氣機。”


  晏遲挑眉:“說清楚些,有無妨礙。”


  “就說不清楚,隻能說這股氣機非覃丫頭本身所有,像是什麽非自然而生之物,附於她的體魄,有無妨礙我也難以斷定,因為這種事,著實也為我不曾見聞的獨一件,我就琢磨著吧,正因覃丫頭有些奇罕之處,或許正是改變你運數的關鍵,她於你而言是命中貴人,可你於她而言,是幸是劫卻未可知。”


  晏遲心事忡忡下無情樓,他不具備鍾離磯那麽深厚的內力,無法感察芳期身上那絲異常的氣機,但他並非對芳期的與眾不同毫無知覺——那些在大衛從未出現的食材,當然絕非什麽巴林馮番僧舍予;那丫頭突然接近他也必有用意;提出聯姻一事時,她甚至並未到無可奈何的境地,她其實大可不必求他庇護,肯定的還有當時她並不曾對他動情,仿佛真決心謹守規矩,和他做一段紙上夫妻。


  他設計彭子瞻時,以為彭子瞻對芳期做了極其惡劣的事,可後來彭子瞻喪命,他又清楚感察芳期對彭子瞻並無刻骨之恨,那麽當初她為什麽反悔嫁去彭家,不惜因此成為王氏的眼中釘,幾經險難陰謀,這大不符合芳期原本的性情。


  一個自來不爭求安的人,為什麽突然有了反抗嫡母的想法?


  她要是不爭,他們就不會有結識的機緣吧?那麽覃遜就不會想到利用他挽救鄂舉,鄂舉必將死於羿承鈞的罪究,而覃遜十之八九會為他的一時猶豫付出慘痛代價,敗亡於與向進那場必不可免的生死戰奪,覃家一敗塗地,芳期會如何呢?


  如果不爭求安,等待芳期的絕對不會是平安喜樂的終局。


  難道是她洞悉了危厄,才終於放棄了偷安的想法,為了活命,奮起抗爭。


  晏遲一路沉思,入寢房,進內間,孤燈的光影隻微微亮出帳外方寸空間,隱隱照出紗幔裏女子側臥的身形,晏遲輕輕拂開紗幔,他出色的視力可以看清入睡的容顏,眉宇安靜,可知夢境恬愜,薄毯外一隻手臂伸出,纖指鬆弛垂放著,晏遲看著看著就笑了,他想無論如何應該感激附在芳期身上那股怪異的氣機,因為怎麽看,怎麽都是被他和她的命運導向利好,從她暗藏心機又莽撞突然闖進他的人生,他被潛移默化地改變著,雖添了不少麻煩卻又增了許多眷念。


  不管她今後有什麽樣的抉擇,他都會珍愛此時的歲月,永不會忘記他為之動情的女子,是一個多麽美妙的人。


  覃芳期必然是晏遲的救贖,晏遲也永遠不會是覃芳期的劫數。


  他有這樣的自信。


  ——


  一院子的姹紫嫣紅,把這陽春之季理所當然裝扮得繁鬧。


  辛遠聲從各色芳朵間的小徑穿行,他並無心去賞這百花鬥豔的春景,目光過早地落在了一扇半開的隔門裏,因為邀他來此的司馬修已經起身迎出。


  他們兩個,曾經幾回品茶飲酒,隻是早前一場接一場的風波,司馬修顯然不會再有飲談的閑情逸致,算起來有小半年沒有麵見了,辛遠聲昨日接到邀約時,就在心裏暗暗揣度司馬修的用意,他拿不準這位權勢更勝晏無端的近幸,今日又存的是幾番心思。


  “遙之兄,你這從容行來,還真有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雅態,修真是仰慕十分。”


  張口就是一句恭維的話,司馬修笑意飛揚,卻也不落媚俗之態。


  這裏本是一所遊苑的花榭,布置得甚為雅致,辛遠聲入內即見一張枇杷山鳥的畫屏前,置一茶案,兩方竹席,不見高足坐椅,深顯古樸之意。


  “今日司馬郎君相邀,未知是何意事?”辛遠聲坐下便問。


  司馬修笑道:“遙之兄還是這般著急啊,你我也有些日子未曾見談了,怎麽難道就非得有別的意事,遙之兄才肯赴見?”


  “郎君儼然多擔佐務,且在下雖不才,因兵部職事也難得閑睱,確非閑談愜交的好時機呢。”辛遠聲仍不專於應酬,似乎也並沒有視司馬修為友交的意願。


  “再是公務繁忙,卻也不能少了這浮生半日閑愜,張弛有度,方為處世之道嘛。”司馬修並不介意辛遠聲懶於應酬的態度,不過卻也沒再顧左右而言他:“我前段確然忙亂,聽聞我那叔父無理為難薛大夫之事,一時間並未上心,倒是前日和堂弟飲酒時,才聽聞遙之兄竟然也牽涉進此件事案,我才知道原來遙之兄與薛大夫早有交情,今日請遙之兄來,除了飲談之外,正是想替我那叔父替遙之兄賠聲不是。


  遙之兄放心吧,家叔父固然倨傲,脾氣上來行事不按情理,在自家晚輩麵前他卻還從來得顧著幾分長輩的體麵,不得不聽勸阻,家叔父這回與薛大夫間的衝突,就算過去了,家叔父答應了不會再因為女眷們的事為難薛大夫。”


  辛遠聲不曾想好友的難題竟被司馬修主動化解,雖說仍然不憤司馬極的囂張,不過情知而今司馬一族勢旺權盛,這件事過往不咎對好友而言有益無害,於是誠心誠意地向司馬修道了聲“有勞”,就再不提不得空的話。


  他沒想到已經“接手”此一事案的芳期,此時也得知了司馬修逼著司馬極答應不再尋釁薛家的“變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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