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毀於惺惺相惜
司馬權當然不可能連親兒子也一並毒殺。
他放棄了在酒菜中投毒,但也當然沒有放棄這場謀殺,他根本就不相信周途疏會離開,因為如果周途疏離開,就再也不能回到天子左右——即便是天子鏟除了周全黨,告之天下所謂的男色惑主、社稷必崩是周全等人操縱散布的惡議,如此一來就更不能暴露天子本好男風的癖異,周途疏在風波鬧生時辭官,等塵埃落定時回朝,無疑是個仍會引起朝野質疑的紕漏。
他要活命,就永遠別想著再回來。
但就算周途疏願意,天子會接受這樣的結果麽?
所以司馬權根本沒想過放周途疏生路。
不能把兒子一齊毒殺,但可以把兒子一齊迷暈,等兩人“大醉”,就是他下手之時。
於是乎這晚司馬修的院子外,冒著涼風冷雨,陰暗處埋伏著殺手,眼睛無不盯著那扇輕掩的院門。
一個婢女終於拉開了門。
迷藥生效了,小樓裏飲談的兩個人都已陷入昏睡。
領頭的殺手振作了一下精神——他身手雖好,體格健壯,但大晚上的淋這麽久的雨吹這麽久的風,感覺當然不算美妙,現在終於可以動手了,趕緊把人殺了後毀屍滅跡,他們也能喝一壺燙暖的酒,飽食一餐。
殺手本也不需要太多,對付一個昏睡的人,三、五個綽綽有餘,隻是處理屍首得費點功夫,要不然一人足矣。
推開小樓的門,卻隻見一人伏在桌子上昏睡,殺手已經察覺不妙了,脖子上便覺一涼。
司馬修的長劍架在了自家老爹的心腹脖子上,唇角高高翹起:“別動手了,去通知阿父吧,讓阿父來一趟此處,我有話說。”
殺手:……
司馬權終於是氣急敗壞地衝進了兒子的院子,他甚至都沒顧上披戴遮風擋雨的行頭,淋著已經越顯疾重的雨勢過來,身上一陣熱一陣冷的,還走了兩腳泥水,怎麽看怎麽有些狼狽。
司馬修卻氣定神閑還在喝酒,他已經把周途疏扶去一旁的軟榻上,還很貼心的把一張毛氈搭在昏睡的人身上,他身邊被司馬權買通,在香爐裏加了迷香的婢女並沒有受到任何嗬斥,但現在卻滿臉蒼白的跪在一旁,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滾出去。”司馬修先發話,帶著笑。
“三郎,這是你姑姑的囑令!”司馬權外強中幹的搬出太妃來。
司馬修隻是又笑了一笑:“我知道啊,不過阿父,今日我請歧生來此並沒有掩人耳目,也就是說外頭那些探子看得清清楚楚,歧生是被我請來,要是歧生沒能毫發無損的從我們家回去,周全肯定明白來龍去脈,而且……怎麽辦呢,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歧生和我有交情了,日後他但凡發生意外,都會授周全以話柄。”
“你!!!”司馬權氣得淋濕都頭發都險些被怒火蒸幹了。
司馬修終於覺得自己也應當嚴肅一些:“我好男風不是什麽秘密,所以與歧生交好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反而周全發覺我與歧生交好,他還會打消猜疑。”
事已至此,司馬權還能說什麽呢?
隻能是拂袖而去。
周途疏在小樓裏安安穩穩地睡了一晚,次日睜眼,對於自己竟然在興國公府喝醉了酒的事才有幾分驚奇,隻不過他還沒有就此事表示疑惑以及抱歉,司馬修就說了大實話:“太妃令家父毒殺歧生,但歧生不用擔心,我昨日一番設計,太妃應當也會明白她的計劃必然會落空了。”
周途疏也就是一笑而已。
“歧生昨日其實也在猜疑吧?”司馬修問。
“隱隱覺得有點蹊蹺。”
“那你還敢隨我來?”
“太妃是為官家著想。”周途疏神色已經完全恢複了淡然:“途疏生死不值一提,隻要官家無損。”
真是個癡情的人……司馬修反而半天不語,他隻是一口口地喝著酒,是的,他今日一大早就開始飲酒了。
“三郎又何苦為了我,違逆太妃與令尊。”
“我們這樣的人太少了。”司馬修晃了晃酒盞,酒盞裏的虛影也在晃動:“為了一個人能不顧所有,還不求回報的,哪怕是他們辜負了咱們,咱們照樣跟他們同生共死,有時候我看著歧生如此對待二哥,就覺得我至少還不算太孤獨。這就是……惺惺相惜吧。”
周途疏也忽生了幾分怔忡。
當時少年,未識情滋味,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愛慕上一個男子,那時的他牢記的是母親的教囑,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借靠家族的助力爭求功名,父親愛惜母親愛惜他和妹妹,但隻能是暗中與他們來往,他不能姓龔,更加不能告訴世人他的外家是蘭陵周氏。
他對前途是茫然的,因為他其實一點也不想入仕。
因為就算爭求得功名,他還是不能光明正大的活著啊,他永遠隻能躲在虛假的出身底下,無數次的向人重複“先父早亡”。
起先認識二郎,他並不知二郎是皇子,是魏王,他隻知道二郎是個莫測的人,但對他極其的溫柔,有時候他能感應二郎顯然的欲望,二郎的強勢與熱情漸漸才讓他迷亂。
他生命裏的人一直都是簡單的,他從沒感受過什麽人對他產生如此強烈的企圖心。
他是被二郎一步步拉上了這條道路,這條道路上隻有他與二郎並肩共程,漸漸的生命裏仿佛就隻有這麽個人了,二郎想讓他做什麽,二郎想讓他怎麽做,二郎就算不是天下人的九五至尊,卻早就主宰著他的生命,他的一切悲和喜。
可前途於他而言,仍然是茫然的,如果有一天二郎放開了他的手,他就會因為迷路而停止。
“昨日之事,不能告訴官家。”周途疏難得拿回主張。
“當然。”司馬修還在晃酒盞:“我們誰都不想二哥記恨姑姑。不過歧生,離開的事你更加不用想了,這個時候二哥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你站在他的身邊,而且你心裏必須得有所準備,我們的敵人恐怕不僅是周太後和周全,我們真正的敵人要比他們厲害百倍,這個人也在二哥左右,如果我們不能鏟除他,二哥遲早還會陷入險境。”
周途疏蹙了蹙眉,他顯然不知司馬修所說的強敵是誰。
“晏遲,晏無端。”
“晏國師?”
“就是他!”司馬修終於不再晃酒盞,他把酒盞重重一頓:“我確信散由厄兆的人不是周全,是晏遲,周全不過是利用了晏遲製造的時機企圖起事,晏遲肯定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子鼠男,這個所謂的卦卜就是他準確刺向你的矛頭。
晏遲想對你不利,想對二哥不利!但我沒有證鑿,二哥不相信我,歧生一定要配合我拆穿晏遲的詭計。晏遲的妻子覃氏有意與令妹交近,歧生莫不問仔細,是否令妹露出了破綻讓晏遲、覃氏察實歧生與二哥間的關係。”
“可……無論是家父,還是舍妹,都並不知情……”
“他們正因為不知情,才會在無意間泄露端倪。”
“會否是榮國公的離間之計,先造成三郎與晏國師不和,削弱二郎之勢?”周途疏仍然心存懷疑。
“我並不是想在這時就對晏遲亮劍,當然得利用他先瓦解了太後黨,不過這樣一個人一直留在二哥身邊,且二哥對他完全沒有防範心……”
“我更相信三郎。”周途疏打斷了司馬修的遊說:“我相信三郎絕對不會不利於官家,等這場風波過去吧,隻要這場風波過去我會協助三郎察實蹊蹺,提醒官家小心晏國師。”
周途疏不可能在這時冒險和龔佑聯係,他更擔心的是把小妹也拉進此番風波惡浪,他的人生已經無法安慰過世的母親,但他知道母親還有一件願望,便是小妹能夠嫁得良人,一生平安喜樂,所以母親才會在病重時,將小妹交托給父親,讓父親帶小妹回鎮江侯府,小妹是侯府的閨秀,不再是他,這個見不得光的人的妹妹。
而司馬修和周途疏都沒想到的是,因為他們兩個間的惺惺相惜,一切都暴露了。
風雨未歇時。
周全召集眾謀士,興奮終於達到了極點。
“惑主的男寵確定了,是起居舍人周途疏。”
“曾經取中探花郎的周歧生?”一謀士確定道。
“正是他!”周全甩著頭冷哼一聲。
“國公能夠確斷?”又一謀士表示疑惑:“小人之前,與這周歧生有過幾回交道,度其談吐,絕非驕橫狂妄之輩,且他雖一度為官家潛邸時的僚客,但一直不算受重,應當……應當是出身寒微無奈之下的投靠權貴,這,假若周歧生便是那男寵,‘惑’之一字都與他不相幹,真是讓人難以想象他會導致社稷崩亡。”
“宮裏的人,雖未聽聞司馬太妃數回召見官家商量的詳細,可司馬太妃急怒之餘,喊出‘處死’兩字卻被聽得清清楚楚,官家一臉怒容拂袖而雲,顯然是不肯將那男寵處死。司馬太妃緊跟著就遣人往興國公府,當日,司馬修就叫了周途疏往興國公府。
我們在興國公府的人手探得,司馬修留周途疏夜飲,在其居院外,竟然伏有司馬權派遣的殺手,結果殺手明明被放入,沒多久卻又出來,喊了司馬權這當老子的去司馬修這當兒子的居院,司馬權儼然氣急敗壞去,氣急敗壞出!
如果男寵是司馬修,司馬太妃怎麽也不會讓司馬權殺親兒子,那麽司馬太妃讓司馬權處死的人會是誰?隻能是那天被叫去興國公府的周途疏,隻是嘛,司馬修聽令於官家,挫毀了司馬權的殺局,司馬權才至於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
這當然不算證鑿,但周全需要的也根本不是證鑿,他彎著眉毛露出了和善的笑意。
“發生了帝陵崩、祭廟毀如此險厄,在司馬太妃逼令下,官家依然不肯把男寵處死,看來官家對這男寵可是上心得很,一國之君無視厄兆,這還不算應男色惑主、社稷必崩的卦卜?”
他可得好好看著,為了周途疏,大衛的這個當今天子還能瘋狂到什麽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