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細節變則大局異
晏遲沒有賣關子。
“向衝驕橫,且有個癖好,他素來喜歡狸貓,自號為狸君子,向府裏飼養的狸貓數百之多,這你總聽說過吧?”晏遲又問。
芳期重重頷首:“翁翁暗地裏把向衝稱為狸瘋子。”
“向衝和範桑的爭端,正是因為狸貓而起,向衝帶著他最喜愛的狸貓遊西湖,不巧遇見了範桑,範桑當時帶著隻小犬,見了狸貓便直撲著追,狸貓慌不擇路,跳入西湖,雖貓犬之類,本就會遊水大不至於淹死,奈何向衝給那狸貓穿了一件黃金甲,拖累得狸貓無法浮出水麵,結果淹死了。”
芳期:……
“向衝就要將範桑的愛犬也殺死,替愛寵償命,範桑當然不服,和他爭執了幾句,結果就被向衝毆殺,拋屍西湖之中。”
“太過份了,再是如何寵愛狸貓,也不能害人性命吧!這麽喪心病狂的行為我為何沒聽說過?”
“因為有冼早陽替向衝掩飾啊,範桑最終被斷為失足墜湖不幸溺亡,範桑之母見兒子身上有傷痕,心生懷疑,尋冼早陽理論,可有仵作稱,是屍沉湖底為湖石磕碰所致,羿承鈞當政時,雖得依賴武將低禦遼軍,不過這麽多年以來,朝堂上重文輕武的格局已經固化,範桑之母又是個婦道人家,鬧不清這些事,於是就相信了冼早陽的說法。”
芳期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範源城雖乃驍將,卻起步於貧微,且範桑並沒有與他人結仇,範母也著實沒想到誰會謀害她與世無爭的兒子。”
“等等,範桑出行,身邊就連個下人都沒跟著麽?”芳期問。
“一個下人都沒有,你家翁翁又怎能察明這件舊案呢?”
“有人證!”芳期道。
“當時有兩個仆從跟範桑出行,但他們均被向衝威脅收買,昧著良心隱瞞真相,說範桑玩逛西湖,使開了他們,所以範桑究竟怎麽落水的,他們也著實不清楚。”
“那我翁翁為什麽會生疑?”
“因為你家翁翁在冼早陽身邊埋了眼線啊,且你家翁翁還打聽到,範桑的兩個仆從,後來相繼死於意外,一個是墜崖,一個是死於驚馬。”
“殺人滅口!向衝這麽容易就能得手?”
“不難。”晏遲道:“我還是先說範源城吧,當初他聽聞獨子夭亡的慘事,竟然因為悲痛猝死,這下子追擊遼兵的事就隻能落在羿栩身上了,然而,原本大有希望殲滅敵軍的戰局,因為範源城猝死,來了個大反轉,羿栩險些都死在遼兵刀鋒之下,是被我趁機給救了,且助他反敗為勝,總算是沒有讓羿承鈞失望吧。”
“範源城竟然就這麽……”
“這也的確是誰都沒有預料的事。”晏遲搖了搖頭,臉上卻不露悲惜:“子夭,夫亡,範家就此敗落,範母守了寡,不願再留下太多仆婦,尤其是那兩個與範桑出行,卻沒能看護好幼主的下人,範母倒不是怨恨他們,就是見一次,傷心一次。範家的奴婢原本都是良雇,解約後自然會另尋雇主,但那兩個下人,偏偏沒有牙行願意將他們再薦入官宦門第了,說是貴族都嫌他們晦氣。這兩人獲了利,其實也不大願意再做下人,他們留在自己家中,不是高門大戶,豈不容易被人下手滅口。”
芳期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可這都是向衝造的孽……”
“冼早陽卻是得向進的囑令才替向衝遮掩,當然最關鍵的是,向衝殺了範桑,導致範源城乍聞噩耗猝死,再導致羿栩險些性命不保,至今聽聞遼軍二字都忍不住兩股顫顫,羿栩卻還是當今天子,且本來就視向進為眼中釘,得知向衝這一罪行,他還能饒這父子兩個不死嗎?”
一般情況下君主想要壓製一個文臣,並無必要處死,因為文臣的影響一般也僅在文士圈層,沒有兵權,不具備謀反篡位的基礎實力,而眾所周知想以一姓取代一姓,隻有行兵變奪權的途徑,可這並不代表文臣階團就對帝位不能產生威脅。
因為還有一種奪位,並不需要一姓取代一姓。
就好像羿栩弑父奪位,事先根本就沒串通禁衛軍兵宣告他將起事,至多也就是作為他心腹的東宮親衛知道這樣的秘情,人數不可能太多。羿栩的殺手鐧是羿承鈞留下的遺詔,在周太後及文武百官監督下宣之於眾,毫無準備的周太後更加不可能串通禁軍,且禁軍也不可能違背大行皇帝的遺旨,公然宣告“我們跟太後造反了”。
周太後看似不可能再采取這樣的方式再將羿栩掀下寶座,因為羿承鈞不可能再死而複生交予周太後廢立的特權,可寶座上的皇帝要是失了人心,有時候往往不需罪鑿,一個罪大惡極的指控,皇太後也不是不能行使廢立之權。
失人心的事,得靠文臣推進。
向進在太後黨,擔任的無疑就是這麽一號主力先鋒。
可必將他置之死地才能如釋重負的人是覃遜,不是皇帝,因為皇帝若想根除後患,關鍵還是得對周全動手。
為了讓羿栩堅定對向進的殺意,覃遜才揭發範桑遇害一案。
羿栩起初對向進沒有必殺的想法,當然不是因為他舍不得殺向進,而是如果要殺向進,會引起不少文臣,有的甚至根本不是太後黨陣營的文臣的反對,相比起來將向進罷官、流放既能達到目的又更加簡單,羿栩不是想給自己找麻煩的人。
而覃遜遞給羿栩的這個罪柄,羿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向進置之死地,輿情甚至還能造成“人人喊殺”的形勢,他完全可以不受物議,那又何必留向進父子不死呢?斬草除根才更加幹淨,免了一樁後顧之憂。
向衝因私怨,毆殺將官之子,間接導致戰局失利,險些造成遺禍無窮!
因為滑州之役,若非幸得晏遲相助,羿栩所率兵部全軍覆沒,他做為皇子不管是戰死還是被俘,都會讓遼國上下因此大捷士氣得到極大的鼓舞,不用懷疑的是遼主就算不會集全國之力遠征,一舉攻克襄陽,也必然會繼續遣調小股兵力突襲,蠶食衛國兵力,遼國根本不會真正與衛國議和,因為正是滑州之役,衛國重創遼國,才奠定了遼國決心議和暫止休戈的基礎。
向進父子險些毀了這場戰役,毀了如今的大好局勢,他們還不該死嗎?
殺人都該償命,更何況禍國!
晏遲一直篤定覃宰執這回是勝券在握,但知道原生世界曆史走向的芳期,心裏清楚的是她家翁翁其實是一敗塗地。
在原生世界,翁翁也應當掌握了範桑是為向衝毆殺的密情,這可是一個殺手鐧,那麽又怎麽會慘敗呢?
這件事她隻好請教小壹。
小壹:關鍵是兩件事發生了變化啊,第一,鄂舉是被你家翁翁害死,雖說當羿栩登基,覃宰執意識到可以利用範桑一案與向進對決,但原生世界是什麽情況?襄陽沒了鄂家軍鎮守,軍心沮喪,對朝廷心懷不滿毫無鬥誌;西夏國主未能迎娶萬儀長公主,根本不會真心與衛國結盟,羿栩登基,權位未穩,遼國與西夏趁機勾結攻打襄陽,眼看戰火又起,羿栩哪裏還有閑心理會範桑這件舊案?當務之急肯定是把覃宰執推出去背鍋,讓他承擔陷害鄂舉的罪名,收複軍心,保住襄陽不失。
第二,覃宰執在原生世界與晏遲可沒有更深的接觸,哪裏會意識到羿栩會最終勝出?他根本沒有把向進往周全的陣營推,向進在奪位之戰時跟覃宰執一樣位於中立,羿栩不視向進為眼中釘,所以覃宰執並未占得先機,他的殺手鐧還沒拋出來,自己就大難臨頭了。
芳期聽小壹這樣說,才真正相信了這回祖父是穩穩占據上風,不會再發生任何閃失了。
她這時打量著晏遲,晏遲正坐在亭子裏,慢悠悠地喝著茶,手持一本書,芳期剛才隻晃眼看了下扉頁,發覺不是話本子,她就沒有興趣去細看那本書的內容了,晏遲讓她來這亭子裏,應當是專為了把翁翁對決向進的結果預先告訴她,這時話說完了,自顧喝茶看書,是讓她緩緩消化的意思麽?
芳期把手撐著下巴,看著晏遲的側臉發呆。
他其實早看穿鄂將軍若被罪誅,她的祖父遲早會被秋後算帳的局勢,他看破卻根本沒想過說破,更加沒有插手幹預的念頭,衛國的存與亡,在他看來是不重要的事吧?所以雖然神機妙算,所以雖然權傾朝野,但在原生世界衛國依然走向了滅亡,晏遲看破了一切,卻根本沒想過力挽狂瀾。
這樣一個人,在此新的平行世界,真的因為她發生改變了麽?
他現在視鄂將軍為忘年交,幫助她的家人,哪怕明知參與進來會因樹敵增加不必要的麻煩,他還是親手把向進往陷井裏推了一把。
如果,如果,晏遲後來發現那個藏得最深的,陷害東平公的凶手,竟是她的二叔……
芳期手肘一打滑,差點沒有把自己的臉往桌子上“砸”。
就看見那本是因為認真而顯得有點繃直的唇角,上斜一道弧線。
淺淡的眸光睨過來,也漾著笑意:“看什麽看得這麽入神?眉毛、眼睛、還是……”晏遲把書往案上一擱,傾身靠近:“想念親吻時的感覺了?”
“我在想正事。”芳期趕緊正襟危坐。
她當然不知道自己的耳鬢,已經又染了一抹羞澀的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