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崩

  晏遲明白羿栩是個有心病的儲君,他有龍陽之好,再是如何小心隱瞞,可子嗣不豐的問題是無法遮蓋的弊端,當天子還留下羿楨性命並將羿楨的三個兒子留在內廷撫養時,羿栩一定會提心吊膽,他擔心儲位不穩,就會早做安排。


  弑父弑君的準備羿栩並非沒有。


  可他需要一個臣子的鼓動,給他找一個逼於無奈隻能如此的過場,這樣羿栩的心裏才會坦然,這其實就是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正如一個人,已經快要餓死了,猶豫著盜竊錢財能讓自己活下去,但他尚有羞恥之心,所以還在猶豫遲疑,這個時候如果站出一個人來喝斥怒罵他,他也許就會打消念頭,但有一個人在旁引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才是世間的情理,為了活命盜竊財物算什麽?隻要不是傻子都會讓自己活下去。


  這個人就會堅定主意盜竊,而且就此他不會覺得心虛,其實他隻是采納了一個人的片麵之辭,但他就會覺得自己的行為符合世間公理。


  羿栩現在就有如那個快要餓死,猶豫著打家劫舍讓自己活下去的潦倒之人。


  晏遲當然會給他搭一個通往罪惡的台階。


  “殿下不是無辜麽?殿下明知這一切都是清河王黨的連環計,一步步把殿下困於死局,官家在意的不是殿下與清河王誰乃無辜,在意的僅隻權位二字不容侵犯。官家從來沒想過交出去的權柄會收不回來,但現在官家意識到了。權位的戰場,其實從無父慈子孝的規則,武靈王當初被餓死沙丘,惠文王不是仍被讚為明君?殿下若縛手待死,史冊之上,不會留下忠孝之名,反落篡逆之實,倘若殿下立誌彰顯忠孝,反而應當揭露清河王的逆行。殿下為儲君,清河為囚徒,儲君為囚徒陷害,豈非君臣無序,君不君臣不臣,又哪來的父父子子?”


  太子的步伐就徹底站住了。


  永盛七年五月,天子駕崩。


  喪鍾敲響之時芳期正在午睡,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在床上醒了會神兒,還拉著八月問:“大下晝的這是敲哪門子的鍾?”


  八月年歲也還未到二十,從來就沒經曆過帝崩這樣的事,也是一臉的懵懂,別說她們幾個,居然就連白氏和鄔氏也都拿不準這聲聲鍾響是否一定預示著皇帝駕崩——先帝在位三十三年,最後是被擄往上京,死在了遼國,今上於濟州稱帝,在位業已二十餘載,也就是說有五十幾年大衛實際上都沒有經曆過帝王崩的國喪,“年輕人”個個都沒有經驗。


  還是徐娘給出了確實的說法,帝崩,而且肯定宮裏的情勢已經穩定了,換言之繼位人已經得到了文武百官的認可,以新帝的身份宣告主持國喪。


  晏遲自從數日前就進了宮,到今日尚不見人影。


  芳期一臉沒睡醒的模樣,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麽,徐娘卻還沉得住氣,指揮著仆婦們先把屋苑裏的彩幡錦帳等等都取下,掛白幡,懸紙燈,派發麻衣喪服,這其間高蓓聲召集好些姬妾,詢問國師的安危,還被徐娘板著臉喝斥了幾句操閑心——國師府從來沒有什麽主尊仆卑的規矩,徐娘的身份地位遠超高蓓聲等等姬妾。


  芳期見徐娘處理得井井有條,她幹脆就往渺一間去。


  趙瑗今日著了身新衣,緋紅大袖錦衣繡牡丹團花,大有別於一貫清淡簡樸的衣著,她見芳期來,依然在進行自己的事,執酒盞,對祭台,膝跪著把酒傾灑祭台前,她著華麗的錦衣卻不見多麽喜慶的神色,杏眼含淚:“阿爹、阿娘,阿兄、阿嫂,諸位亡親,三哥替你們報了仇,今日羿承鈞終於死了,這個元凶罪魁終於死了。”


  有那麽一刹那,像突然生一縷刺眼的亮光照進芳期的頭腦裏。


  晏遲的布局不是針對清河王,或者說不僅僅是針對清河王、越國公等,他針對的是天子!!!

  這個家夥,幹的是弑君的事。


  她怎麽會以為晏遲跟芸芸眾生一樣,信守著君君臣臣的條則,因為天子是罪魁禍首而無可奈何放棄向元凶尋仇?她早該意識到了,有千萬個人或許都不會因為仇恨圖弑一國之君,因為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但晏遲不是千萬人之一,他是例外。


  趙瑗依然請芳期坐下,替芳期斟酒:“阿期今日能否陪我開懷痛飲?”


  她見芳期渾渾噩噩的,以為芳期無法接受晏遲居然弑君的事實,趙瑗先是一笑:“父親認罪,承認謀逆之行,他明知羿承鈞的心思多麽醜惡和齷齪,但父親從來沒想過揭露羿承鈞的惡行,不是父親對這個人,他們之間的友誼還有任何期待,是因為父親明白現在的大衛,隻餘江南一隅偏安,金毆殘缺的國家不能再生內變。


  大衛不能有一個品性飽受質疑,暴戾不仁的君主,否則內變一生,就是給予遼國和西夏聯軍攻破防線的良機,社稷崩亡,不是一姓取代一姓,是整個華夏亡於蠻國,萬千遺民從此皆為虜奴,父親寧願用趙氏一門的冤屈,替羿承鈞掩蓋惡行,父親以為有的醜惡沒有揭曝,就仍然會在人心深處隱藏。


  羿承鈞還有機會穩坐權位,他就會在意仁君賢主的名聲,他要做的無非就是殺害父親,因為父親最清楚他過去有多麽懦弱窩囊,父親隻要還活著,羿承鈞就認定他能位及九五的功勞,必須歸功父親,父親不肯對他千依百順,羿承鈞就會覺得君權受到了功臣的挑釁。


  他是一個皇帝,依然被人看不起,跟過去的康王沒有什麽不同。父親甘願赴死,以己之死證實國君的權威,父親想這樣就能讓羿承鈞心中的塊壘得以消釋。可是三哥和我,我們不甘心,憑什麽君權就能讓忠臣蒙冤,憑什麽皇帝行為了禽獸不如的惡行就能不受懲處,羿承鈞活著,我們就會心如刀絞,哪怕他終有一天會死,但他不是死於我們的複仇之刃,我們心中的悲恨就永遠無法平息。”


  趙瑗小心打量著芳期的神色,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為晏三哥爭取意中人的認同。


  “晏國師還真是……”芳期輕輕吐出口氣:“弑君之事也敢幹,居然還讓他幹成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趙瑗反而愣住了。


  “我明白東平公是君子,認罪是東平公自己的選擇,可要不是羿承鈞執意要冤害功臣,東平公又哪裏會以自己及家眷的性命向天下獻祭?羿承鈞就是個恩將仇報的罪徒,他該死,他都不配為人,哪來的資格做九五之君天下之主。”


  趙瑗把芳期看了一陣,就笑了,她想她也真是操閑心,能為晏三哥放在心裏的女子,又怎會是那些迂腐之徒?

  這天小壹告訴芳期,與趙瑗建交的主線任務就隻剩最後的十個點,但富餘的時間還長,意思是芳期接下來可以偷懶。


  趁係統的能量尚還充足,芳期與小壹閑聊了幾句:原生世界,羿承鈞也是突然駕崩的吧?


  小壹:史書上記載,是清河王弑父弑君。


  芳期:怎麽會是清河王弑父,清河王不是被軟禁麽?

  小壹:史書上的記載並不完全可信,因為這就有如官方說辭。但具體發生了什麽,就算當時的人恐怕都有很多鬧不明白,就更別說千年之後了,不過這回雖是構建的平行世界,但羿承鈞駕崩這件事跟原生世界卻如出一輒,也就是說羿承鈞的死,沒有因為您的行為改變,區別隻在於您這回算是有少少參與了,親,我覺得您大有可能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等我把實情回傳給呂博士,呂博士肯定能說服藍先生在程序中給予您附加獎勵。


  芳期:說得挺讓人動心的。


  她也的確覺得按她現今的“地位”,好像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不難,隻要晏遲這主謀願意告訴她的話。


  這天芳期沒等到晏遲回來,先等到的是一身喪服趕來通風報訊的辛遠聲。


  “我怕你跟阿瑗擔心,特意把外頭的事告訴你們,天子崩亡,當時隻有清河王在福寧殿,清河王稱是福寧殿的宦官羅魁刺殺天子,但羅魁也已經伏屍當場,居然也是被袖箭射殺,袖箭就棄於室內,太子主張清河王弑君,周皇後、榮國公等卻不認同,他們咬定天子已生易儲之念,故而才屢屢召見清河王,清河王根本沒有弑君的動機。


  朝中臣子形成兩撥意見,一方認同太子一方認同清河王,宮衛也有一部份聽令於周皇後有一部份聽令於太子,雙方相持不下,但現在太子已經奉天子手詔,告天下,罪徒楨及羅榮圖、趙環篡逆弑君,為十惡不赦之徒,周皇後業已認可太子無辜,清河王黨方為罪孽,故而宮中才正式操行國喪。”


  無論是皇宮,還是臨安城,局勢已定。


  一個皇帝於深宮被刺身亡,但並沒有引起天下大亂,寶座之上不是不能換人,即使是天下之主,對於社稷百姓而言也並非不可獲缺。


  芳期卻仍然還有許多解不開的疑惑,她隻能等晏遲回家後,才有望知悉一切來龍去脈。


  一直等到四十九日國喪畢,羿承鈞的靈柩移往早就建好的陵寢,當然太子也已經舉行了登基典禮,晏遲終於才有了空閑回到他的國師府,但這天芳期、趙瑗竟然誰都沒在家,她們借口往淨慈寺禮佛,打一趟後,實則拐去無情苑飲酒作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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