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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212章 人間當得錦簇

  芳期正在這時過來。


  她空著一雙手,但她身後卻跟著抬著爐子,端著鍋子的仆婦,一連串的婢女從提盒裏取出新鮮的肉蔬,頓時讓這間似乎因為秋雨變得幾分淒清的花榭,一下子就溫暖如春。晏遲靠著窗,靜靜看著突然充實的場景,架在爐子上的鍋子汩汩沸騰出濃鬱的香味,他忽然就想到了“人間”二字。


  人間朝暮,往昔今昔。


  他在失去至親的那一年,掙紮著活了下來,從渾渾噩噩到逐漸清明,他一直還在人間,該承認心懷最深處,安放著的過往,讓他追思懷念的那些人事,他們的人間,是熱鬧繁盛,他們都愛鮮花著錦。


  人間本應如此,熱熱鬧鬧的生活。


  晏遲甚至忘記了芳期還欠他一個解釋,倒是芳期自己想起來。


  她剛吃了一片涮得鮮嫩的薄羊肉,雖加了蒜茸香油的味碟調和了辛辣,但舌頭上留下的活潑的麻刺感仍然讓芳期吸了幾口涼氣,把金橘飲喝了大半盞,舌頭才能挼直了講話:“我今日聽晏四郎說了一些事,是關於沂國公的惡行。”


  “沂國公的惡行。”晏遲重複,喝一口酒,撈一枚鵝肉丸在味碟裏等食材略涼,突地一笑,帶幾分涼薄:“晏竑能說出來的,大抵不算什麽惡行。”


  吃飯的時候不提傷心事,芳期根本不打算重複她聽來的話,隻把箸子重重一拍。


  晏遲有種連碗裏的鵝肉丸都被震得一跳的錯覺,他抬起眉毛,看芳期準備幹嘛。


  “沂國公就是個大混賬!這種人根本不配當爹,不,他簡直不配當人,說他畜牲不如都是侮辱了畜牲,晏郎你怎麽玩弄他都是他該著的,要換了我,我非得進饞言,遊說官家幹脆奪了他的爵位,讓他身敗名裂,住在破房子裏連粗茶淡飯,每天隻能吃一頓另兩頓必須忍饑挨餓,我要是哪天心情好了,買兩個肉饅頭,舉手裏衝他喊‘嗟,來食’,隻給他一個肉饅頭,我還得先咬一口,讓他忍著惡心吃我的唾沫。”


  晏遲:……


  芳期難得見晏遲發呆,呆著呆著眼睛裏還透出忍都忍不住的笑意,她知道自己一番誇張的誹罵到底是把晏遲逗開懷了,說實話晏國師這麽個美男子,不笑就已經讓人賞心悅目了,要若把森冷的氣勢稍稍收斂,簡直可謂顛倒眾生,連她這麽個“坐懷不亂”的女君子,都會小鹿亂撞幾下。


  大國師二十好幾了尚且“貌美如花”,小時候能不“玉雪可愛”?晏永怎麽忍心摧折虐害?!

  “晏郎不稀罕沂國公一家人,隻我看著吧,沂國公雖說狼心狗肺,晏世子也不是個好東西,晏四郎卻還有幾分良知,他是真為沂國公當初的惡行負疚,一心一意想要彌補過錯,我一時心軟,就想著給晏四郎個機會,就讓他得知沂國公除外,黃夫人從來不是清白無辜,看晏四郎會不會大義滅親。”


  芳期是以為,晏竑或能成為晏遲真正的手足家人,晏遲就算不稀罕,可有家人在側,總比形隻影單要好,就如同她,能得長兄的關愛,那些年在相邸才不會覺得舉目無親。


  晏遲沒再追究芳期這回自作主張。


  他的味蕾得到了安撫,圍著爐子燙火鍋這種吃法又驅散了冷秋雨夜的寒涼,膝蓋不覺陰痛,腸胃甚感溫暖,尤其對麵坐著的丫頭一箸子一箸子的大快朵頤,使得火鍋的滋味似乎更加鮮辛幾分,吃吃喝喝的,不覺就到夜深。


  芳期再喝了一碗湯水局送來的紅糖銀耳大棗羹,同樣覺得心滿意足。


  “晏郎明日想吃什麽?”芳期還想持續給這個幼年多舛十分惹人憐愛的青年溫暖。


  “接下來我應當不是十分得空了。”晏遲今日其實比尋常多飲了幾盞酒,這個時候非但沒有睡意反而覺得更精神,他今天興致極好,竟親自點茶,分出的一盞來居然先給芳期,把芳期都受寵若驚了。


  晏遲也沒先喝茶,指掌半鬆弛,虛握著搭在茶案上:“西夏七王子歸國即被立為儲君,且西夏王宣告禪位,嵬好川現今已是西夏國主,他竟決意親自再赴臨安,迎娶長公主歸靈州,西夏國主示以摯誠之意,官家自然分外重視,決建永和宮,紀念衛、夏姻聯這一慶事,一個是和親之禮,一個是永和宮的擇建,官家得讓我主持,雖說不至於忙得連軸轉,但不大可能一日三餐都能在家裏享用了。”


  嵬好川居然就成了西夏國主!!!


  芳期暗忖:長公主既為西夏王後,沒有再因王氏的毒計殞於臨安,西夏國主如此愛重長公主,應當不至於再悔和約,助遼人攻滅大衛。長公主一定要平平安安和親西夏,長命百歲同西夏王白首偕老才行。


  她靈機一動,計上心頭,趕緊討教晏國師:“有晏郎主持和親相關事務,定能平安順遂吧?”


  “你就那麽怕長公主橫遭不測,西夏國主翻臉不認人啊?”晏遲半垂眼瞼,看向被芳期冷落的,由他親手點成的一碗茶湯,突然不滿,手指伸過去在茶盞邊點兩點:“喝茶。”


  芳期下意識就聽令行事,喝了一大口茶仍然求知若渴地緊盯晏國師。


  晏遲等半天沒等到芳期對茶湯的評價,心裏有些犯堵,臉色冷下來:“蘇娘子才是長公主的恩人,長公主可不是你們母女的恩人,你犯得著這麽關心她的安危?覃芳期,你別不是也像那些腐儒似的,因為對方是皇族,你就甘願為他們肝腦塗地吧?”


  “長公主順利和親西夏,成了西夏王後,才能保證西夏不會當遼國攻衛時出兵相助遼國啊。我想過好日子,自然不會盼著遼國滅了衛國,我可是衛國人,雖沒什麽才華,但深明大義。”


  晏遲被黃毛丫頭的自誇逗得差點又悶笑了,好半天才說:“嵬好川不是個窩囊廢,隻要長公主平平安安出了臨安城,他還能護他的王後安全。”


  芳期對晏遲的看法大是信服,她就覺得“大衛必勝”了,正想著說不定呂博士也認同目的提前達到,就會幹脆放過她,不再讓她執行那些莫名其妙的任務了呢,就聽晏遲道:“西夏國力,尚且不及遼國,所以即便西夏不同大衛撕毀和約,倘若遼、衛開戰,嵬好川應當也會保持中立兩不相幫,遼國目前的確不能一舉攻滅衛國,可要是遼主勵精圖誌,衛主卻耽於享樂,那麽亡國之禍仍然不能避免。”


  芳期大覺失望,又突然意識到晏遲的本事,忙問:“晏郎是否卜知,衛國社稷將有險劫?”


  “這還用卜?”晏遲其實明知國運興亡是看人,並非什麽狗屁天命,但他不打算告訴芳期。


  “晏郎一定能勸諫官家不可耽於享樂吧?”


  “覃三娘,這話你該問你家翁翁。”


  “翁翁不行,他的話官家可不會言聽計從。”


  “誰說我的話官家就能字字入耳?”晏遲冷笑:“你信不信,隻要我現在上諫官家跟遼國開戰,防範遼主富國強兵,我朝應搶占先機光複開封,我這國師就不是國師了,天子金口一開,我必為盜世欺名的騙徒。”


  芳期緘默了。


  她沒辦法判斷晏遲的話是真是假。


  肯定的是大衛滅亡的命運不會這麽容易就改變,她沒辦法說服晏遲嚐試勸諫天子重用鄂舉等武將,征複淮河以北的失土,又或就連呂博士,其實也無法肯定現在就撕毀和約再度宣戰,究竟會大獲全勝呢,還是徹底葬送半壁江山,加速滅亡的險劫。


  “這天下,有多少自詡社稷重臣、朝堂棟梁的官員,其實都閉著眼睛佯作無視崩亡之禍,他們想著的都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扛,地陷下去有矮個子填,你一個小女子犯得著憂國憂民?”晏遲這才捧起茶來喝一口:“放心吧,開封陷落又怎麽樣,那些年我照樣能在淮河以北逍遙,上京我都去過幾次,遼人能奈我何?覃三娘,即便是羿衛江山滅亡,我還不妨保你平安,你就別在這兒杞人憂天了。”


  晏遲看芳期仍然憂心忡忡的模樣,著實鬧不清這丫頭連書都沒讀過幾本,哪來的家國情懷興亡之憂,真要有遼廷統一天下的一天,講道理就算沒有他的庇護,單一個蘇娘子,就能保證她們母女兩個的平安,衛帝眼裏妙音仙無非區區女伎,可是在遼太子眼中,妙音仙卻是紅顏知己,脂粉英雄。


  但晏遲不打算再就這件事跟芳期多說了,他把手指,又往茶盞邊叩了幾叩:“你空閑了,想看蘇娘子,去韶永行也罷或者接蘇娘子來國師府也未嚐不可,還有你那幾個好友,盡可宴請他們聚會,國師府地方大,經常熱鬧著才好,金屋苑的姬人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最好讓她們明白憑她們的姿色恐怕取悅不成我,要想達到目的取悅取悅你這國師夫人更容易些。”


  說完晏遲就站起身:“冷了,回寢房吧。”


  他今天莫名不想一個人看書或者處理事務,決定多灌芳期幾盞茶水,讓她不至於這麽早犯困,他是真心討厭這冷雨綿綿的天氣,也不像夏天突降的雷暴那般莫測,聽著雨聲就知道得有一晚上都是淅淅瀝瀝了,無趣得很。


  芳期也驚覺這樣的天氣,說不定會讓晏遲犯腿疾,連忙跟上前,她還在自責想得不夠周道沒先交待把寢房裏的火牆地熱預先啟用呢,剛一進屋,腳底就感暖意,自己倒覺驚喜了。


  “你先沐浴。”晏遲頭也不回先進內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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