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78章 被留飯
車窗外陽光下的少年,臉上憂急的神色一目了然。
芳期也覺胸腔某處,像被什麽器物突然戳了一下,不是尖銳的痛感,相當的沉鈍。
人生最遺憾的一件事,大約就是有情人終難成眷屬,芳期原本以為這僅僅隻是她的遺憾,但看來這好像也會成為徐二哥的遺憾了,這個世界上也許尚有很多的人事,芳期其實根本不能夠判斷是非好歹,但唯有在她和徐二哥之間,芳期確定自己應當如何抉擇才是正確的。
所以麵對徐二哥“三妹妹去往何處”的詢問,芳期落落大方地實言相告了。
“我答應了送件物什給晏郎君,不好拖延,還是立時踐諾最妥當。二哥你眼瞼底都拖著青眼袋了,怎麽不快些補眠,天這麽熱,外頭有什麽好逛的?”
徐明溪想問芳期要送什麽物什,又覺問出來有點逼迫的意思,那就更做不出阻攔的舉動了,於是幹脆就把曹開和一把拉了下來,推他往馭板上坐著,踏鞍上馬的時候,就丟下一句話:“我陪三妹妹去。”
芳期也曉得阻止不了了。
她放下車窗的簾擋,身體卻不由倚著了車廂的邊壁,仿佛這樣的確能把外頭的馬蹄聲聽得更加清楚些,那聲音通過耳朵傳抵心頭,柔軟的地方就在不斷地陷落,而這一程的路,就似乎變得格外的短。
偶爾有時候芳期會想,如果徐二哥也是庶子……
她不怕被婆母挑剔,不計較嫁人之後還要陪不完的小心受不盡的拘束,所有換一個人都能讓她望而卻步的辛難,她都可以忽略不計,因為當無情時她才會衡量利害得失,她卻早就已經對徐二哥動了情。
大約是從徐家姨母第一次暗示她不要有所妄想的時候,芳期有生以來首回感覺到了難以言說的灰喪,那一段時間她竟然茶不思飯不想,連溫大娘的手藝都拯救不了她的胃口,四妹妹隨隨便便地一個挑釁,她都差點忍不住毒舌疾伸三尺長,心浮氣躁得很。
芳期知道她自己其實不是個急怒的脾氣,也從來不在意他人低看她是庶出,隻有徐家姨母一句委婉的提醒,偏就讓她如鯁在喉,那段時間她甚至不敢再見徐二哥,一見徐二哥就忍不住的眼眶發脹,喉頭泛苦,她還怎能看不清楚自己的內心?
但一切到底還是……過去了。
她可以隻把他當作徐二哥,做他的三妹妹,默默祝福他能夠娶一個良伴佳侶,和別的女子白首偕老琴瑟和諧。
她甚至不希望徐二哥像如今似的,終於對她也心生超逾兄妹的感情。
覃芳姿會怨恨葛二郎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夠擔當和她私定終生,但她不是覃芳姿,她永遠不想徐二哥陷於兩難之境,在父母親長和她之間抉擇,為了成全他們的兒女私情背叛其餘一切,她比誰都清楚徐二哥如果做出這樣的抉擇,日後絕對不會幸福,他會用漫長的餘生自責辜負了父母親長,於國於家無益。
背叛養育自己的父母家族,辜負他們的殷殷希望,這負累對於徐二哥而言太沉重了,芳期不能夠裝作無知無覺,隻追求有情人終成眷屬。
所以隻是她放開了還不足夠,她需要把自己其實並沒有減褪的感情藏得更深,深得足夠欺騙她自己,隻把徐二哥視如兄長,從前如是,而今如是,日後也不會改變。
那樣徐二哥雖然也會遺憾,但遠遠不至於執迷,當他如願考取功名,當他娶得良伴佳侶,漸漸的就會淡忘了這遺憾,他也會像曾經的自己,認定了隻要對方美滿幸福,就是最好的結果。
小壹說,在原本的世界,千年之後的人還能知道有她存在過,是因為徐二哥的筆錄和畫作,那是因為她的紅顏薄命,才讓徐二哥念念不忘,但現在已經不同了。她沒有嫁給彭子瞻,絕對不會死於白綾絞殺,她更要爭取安康歡愉的生活著,那樣徐二哥也不會再傷心難過了。
芳期慢慢地深呼吸,但她突然覺得自己連握緊拳頭的力氣都攢不足。
馬車停下了。
不管是臨安城的別苑,還是富春田莊,隻要是屬於晏遲“名下”的大門,大抵都是一樣難進,門房先往裏通稟,並不敢先請訪客進花廳坐候,未多久隻見徐娘迎了出來,她像也沒料到芳期這麽快又會來造訪似的,臉上還帶著幾分詫異。
“答應了娘子會供給辣椒,所以不敢拖延。”芳期稍作解釋。
徐娘收了禮,總不好就這樣由她道聲謝就打發送禮的人,且早前明明看自家阿郎聽說覃三娘登門也沒有不耐煩的模樣,更不曾攔著她不讓迎見,徐娘便估摸著郎君頗樂意受這殷勤,便笑著說了“小娘子請入”的話,隻眼看著徐明溪也想順理成章地跟著進來,她就不敢亂拿主意了。
“早前門房隻稟知覃三娘來見,妾身並不知徐二郎也同行……隻好失禮先請徐二郎在花廳坐候片刻。”
徐明溪倒不介意受到了慢怠,雖說十分不樂意隻讓芳期獨個兒去見晏遲,也幹不出為難仆婦的事,但芳期就不管這麽多了,她一個當妹妹的,哪裏能忍受將兄長撇在花廳裏等?便衝著徐娘笑得十分的溫婉:“娘子也不用急著再通稟晏郎君了,原本今日我來此,也是為了把辣椒送過來,沒別的事,這便先告辭了,要是這些辣椒用盡了,娘子再遣人來相邸知會一聲便好。”
當真轉身就想打道回府了。
徐娘卻反而著急上了,因為她明知自家郎主長著條挑剔的舌頭,辣椒送來了,但誰知道自家的廚娘連聽都沒聽說過辣椒能不能善加利用啊,當然她也沒有把相邸千金扣在自家做廚娘的驚人想法,可把人先請進去,點茶來喝,吃些蜜餞果子,才好開口請覃三娘點撥點撥自家廚娘啊,就算廚娘不大可能做得出郎主尤其喜愛的綠筠丹衣,覃三娘有回做的幹紅辣椒炒雞丁應當不難學吧?
可覃三娘明明就介懷徐二郎受到慢怠,這小娘子也真是的,屢屢對郎主示好,難道不是想做晏門的主母,卻還心向著徐二郎這麽個“馬虎算”表哥,心意一點也不堅定,難道她認為光憑著一手好廚藝就足夠打動郎主了?不,這隻能打動自己這麽個一心為郎主著想的仆婦,郎主可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就不計其餘的隨便人?
但徐娘卻把殷勤的笑臉端了起來:“這麽熱的天,怎能連涼水都不招待一盞就讓小娘子又回轉呢?那樣郎君更該責怪妾身失禮了,先前也怪妾身太過小心了,一時竟疏忽了郎主對待小娘子也非同尋常的,兩位都請入吧。”
按徐娘的想法,不妨先給覃三娘幾分期望,那麽提出讓她指教廚娘的請求才不至於遭到回絕,又慢說郎主甚愛的辣椒,普天下還真隻有這位小娘子手頭有,這時不禮待著,萬一日後覃三娘發覺嫁入晏門也是件沒指望的事,一死心斷了供給豈不是連轉圜的機會都沒有了?
郎主為了辣椒不至於對個女子千依百順,但無非是允可徐二郎這一回半回的跟著做廳中客,郎主倒也不至於吝嗇一盞茶水。
芳期卻也有自知之明,曉得晏冰刀待她並沒有與眾不同,就有也是與眾不同的提防和利用,徐娘這話就是句名符其實的好聽話,但她這時當然不會拆穿,隻一路往裏走的時候,低低地跟徐二哥說話:“論是晏三郎多麽傲氣,我都不容二哥受到慢怠。”
徐明溪的心情就十分複雜了。
他被芳期維護,論來心頭該滿足歡喜的,可又清楚地感察到芳期待他仍如兄長一般敬愛,是手足之情,但他已經不滿足隻如芳期的親人了,他渴望著能和芳期成為眷侶,她能替他梳髻,他能替她描眉,做一些兄妹間不能做的事,彼此視彼此為今生唯一的親密無間,這樣的心思日勝一日的迫切,他無數次想要捅開兩人間隔著的窗戶紙,最終到底猶豫。
他自來接收的教育,是私定終生違背德禮,同時也是對女子的不負責任,婚姻之事非兒戲,需得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合乎禮法,才能表示鄭重其事,海誓山盟不能依靠輕飄飄的幾句口頭承諾,那樣的話他和彭子瞻一輩口是心非的人也並沒太大區別了。
這個時候的徐明溪也下定了某種決心。
炎夏晝永,日子似乎有些百無聊賴,晏遲這天下晝也正喝著姬侍點的茶湯,聽賞另一座亭台裏,女伎唱奏的笛歌,他看著一男一女兩個客人近前也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願,隻微微頷首就當作已經盡到了禮數。
連句寒喧的話都似乎懶得說。
倒還真是徐娘承擔起招待客人的職責,囑咐那姬侍再點兩盞茶湯,芳期卻不覺酷熱的天氣喝著燙人的茶湯有多麽風雅,她提出需要一盞冰雪涼水解渴。
徐娘自然又交待婢女滿足客人的需求。
眼瞅著芳期盞裏的百花春色就快見底,徐娘正準備提出指教廚娘的請求,怎知這時卻又有客人登門。
這位客人可了不得,是通侍大夫景福全,但他其實是一個宦官,是官家禦前的侍應,大衛的宦官鮮少職權居重者,但景福全作為入內內侍省的長官,出現在了富春的晏家田莊,那必定就是為了傳達禦令的了。
禁中之事,閑人不便知聞,所以徐明溪和芳期都打算告辭了,徐娘也隻好摁捺住請托芳期指教廚娘的迫切心情,也打算送客。
沒想到晏遲卻偏偏在這時開了口:“覃三娘將辣椒送了來,我家裏的廚娘卻不知應當如何烹飪,所以一陣間還少不得留覃三娘再烹製幾道菜肴,二位順便也在此處用完晚飯等涼快些再走。”
晏冰刀竟然開口留飯了?
別說芳期覺得極其的震驚,連徐娘都有點反應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