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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64章 三伏

  正午,蟬聲吵成一片。


  葡萄架下的一張大方桌上,籃筐裏盛著冒尖頂的物什,是土黃色的外殼,有些像豆莢發脹後的形狀,又有些像袖珍版的壺盧,隻是外殼既不似豆莢殼表有層細毛茸,更不同於壺盧光滑的表麵,這又是一件蘇小娘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作物。


  她聽芳期說了這叫落花生。


  蘇小娘因為見過向日葵生長時的迅猛勢頭,這回倒不奇異落花生也能在栽下後幾天就收成了,讓她奇異的是落花生的莢果竟然是生長在根部,自然也好奇這種食材的味道。


  而煮熟的花生已經放得半涼,不再有剛出鍋時濃鬱的香味,蘇小娘便能忍著濃烈的好奇心和食欲——芳期還在廚房忙碌呢,她可不能光顧著自己吃。


  不多久三月又端上來一個白陶碗,裏頭應當仍是花生,因為芳期說了,她今日為的就是擺個花生宴。


  但這碗裏的花生卻是去了殼的,果仁竟是鮮紅色,應是在油鍋裏炸熟,再灑上一些雪花鹽。


  陸續又有糕點上桌,一看就酥脆香甜的烘卷,已經看不見花生原本的形狀了,那碟水晶糕卻像凍凝有花生仁,但這回卻不是紅色了,變作白色,還有做成花朵樣的白紅二色蒸糕,那裏頭的餡應當也加了花生。


  緊跟著端上來的是幾道冷菜,花生碎的顆粒不甚均勻的灑在食材上,但眼看著似乎就覺得香脆。


  熱菜是花生燒排骨,還有一道花生雞湯煲。


  芳期這才從廚房出來,旁邊還跟著個臉頰上沾著炭灰的“燒火丫鬟”鄂霓。


  入三伏,芳期果然是來了富春田莊避暑,還突發興致邀上了新朋友鄂霓,襄陽公夫婦兩一貫對女兒實行的是“放養製”,根本就沒想過將掌上明珠拘在繡樓裏往溫婉嫻靜的方向教養,極其痛快就把鄂霓“打包”送往相邸,會同芳期到了鄉間小住。鄂霓是個閑不住的女子,種植花生時就是她下的大半苦力,今兒聽說芳期要擺花生宴,又自告奮勇去打下手,但她的廚藝完全繼承了李夫人,做不來精細活計,生爐子卻是把好手,可難免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


  蘇小娘便覺過意不去了。


  她本是也想去廚房幫手的,沒想卻被自家女兒和女兒的小客人聯手給“嫌棄”了,結果是什麽忙都沒幫上,被八月“看防”在了葡萄架下盡等著吃……


  一邊拉了鄂霓往椅子裏坐,一邊讓仆婢們打了水來服侍鄂霓洗麵淨手,她自己動手替芳期解襻膊,感覺女兒身上熱騰騰的都是汗意,又心疼又覺心暖,眼睛裏就有些酸漲漲的了。


  芳期卻扭著頭,跟鄂霓說話:“我就羨慕你這身男裝,比打襻膊更加利落,改日我也讓人做兩身,家裏沒法穿,等來富春時專在莊子裏頭穿。”


  蘇小娘就把芳期的話默默記在心上了,但她是不諳女紅針鑿的,也沒有本事看一眼芳期就度量出女兒的尺寸,有點惋惜這驚喜怕是不能造成了,隻能夠遣人往臨安城裏請個製衣娘子來,正正經經地量好尺寸再做兩套新衣,不對,該做四套,鄂小娘子是女兒的閨交,既來莊子裏客居,也不應漏下她。


  剛惦記上花錢做衣裳的事,蘇小娘緊跟著又琢磨著似乎芳期日常帶著的幾件首飾都不甚別致,是極普通的款式,就更論不上珍貴了,便盤算著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夠不夠給芳期打造一套華美些的頭麵首飾,式樣她還能自己畫,且擔保能比普通鋪子裏的畫師構計的更別致些,她從前認識的一位雕琢首飾的技師聽說也來了臨安府,或許應當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故人。


  忽而又感像眼下這般,替女兒操心衣裙首飾的帶著熱度的生活別說經曆,她從前甚至不敢構想,恍惚惚如在一場美夢裏。


  她的芳期,已經及笄夠了嫁齡。


  而原來的她是什麽構想呢?默默在莊子裏,等到女兒嫁了良人能在夫家立足,就可以請離,尋一處清淨的廟庵,獨自渡此殘生,她那時沒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什麽不好,漫長的年月裏,她早已習慣了冷清和孤寂,她隻是換個地方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從那時起,她算徹底的幹淨的退出了芳期的人生。


  但蘇小娘現在清晰的感覺到自己舍不下。


  伎館青樓裏,她曾經紅極一時,那時的夜夜笙歌,總有聽不完的阿諛奉承,日子很熱鬧,但不用多久已經成膩。妙音仙從來不曾羨慕過任何人。因為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有時候會看著一個普通的小婦人發呆,但更多的時候是旁人為她的風采姿容驚豔,活得最好的人,永遠似乎都在其餘人的眼睛裏。


  她愛唱那些豪邁澎湃的詞,愛讀那些巾幗不讓須眉的話本。


  或許是因為她其實生在紙醉金迷中,卻厭棄了紙醉金迷,當遭逢國難,她才會選擇鋌身而出,她不是想當英雄,但那一刻她想這麽做。


  那麽多的人,一同被俘上京,唯有覃敬敢站出來與她並肩而立。


  她此生有件最後悔的事,就是自己錯當了無心人為知心人。


  可上天卻賜給了她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就是女兒芳期。


  看著芳期,蘇小娘覺得這就是她一直在默默期許的生活,不是萬丈紅塵裏光彩照人的名優伶,不是遼國上京時長袖善舞的美嬌娘,更不是幽穀冷庵內心如死灰的孤老人,她有女兒承歡膝下,一直為女兒操著心,她也許還會為了女兒學廚藝,她也希望芳期品嚐她親手做的羹湯,臉上煥發出驚喜的容光。


  一時間她好像還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明明昨晚還在為芳期的姻緣操心,不知道女兒的良人是誰家郎君,但今天她就忽然不願芳期這麽快出嫁了,蘇小娘明白自己不會是任何人的嶽母,當芳期出嫁,這樣的生活就會永遠成為奢望了。


  怎知剛因此事傷感,就有不速之客。


  有仆婦稟報,門外有個沂國公府的晏三郎求見。


  芳期一粒煮花生還沒剝出來,箸子都沒碰一下,就聽聞這一驚人的消息,頓時連享用美食的幸福感都打了一個大折扣。她慌裏慌忙就丟下“我去看看”的話,走出好幾步才想起晏遲仿佛是答應了給她更多寬限,不急著“逼債”了,但誰曉得那把冰刀是不是又反悔了呢?萬一是又追/債追到了富春……


  那日,當一場談判,係統通知支線任務的進度條終於達到了百分之五十的點數,且主線任務也像蝸牛一樣上爬了兩點,說明晏遲還並沒有徹底諒解她,也是,她雖是好不容易把徐二哥給擇清了,關於莫須有的名單卻還依然沒影呢,晏遲可沒有說化幹戈為玉帛的話,說實在支線任務能有五十點大躍/進似的上漲,芳期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就總擔心又會節外生枝。


  大門裏晏遲其實已經被迎了進來,負手站在那一長條瓜廊子底,聽見腳步聲就轉過身,隻一見迎出的是芳期,眉毛就挽了個疙瘩,芳期莫名有種他是個小美人結果瞅見她這個登徒子的即視感,心裏火氣又忍不住地上拱了——這麽不耐煩幹什麽?這回可不是我往晏郎君你的眼皮子前晃,是你跑我家莊子裏來糾纏不清的。


  可想到終於擺脫了威脅的徐二哥,想到她辛辛苦苦攢成的進度條,芳期硬是把火氣憋在笑容底下,熱情洋溢地招呼寒喧:“貴客光臨,敝處真是蓬蓽生輝,晏郎君也確為天櫥星高照,是有口福的人。”


  “有請有請”兩字還沒說出口,芳期就見晏遲曬笑一下。


  她突然就覺得似乎哪裏又有誤會了。


  果然就聽那把冰刀一點都不覺得“慶幸”的口吻:“覃三娘你還真是一些微的機會都不放過,這都第幾回來我麵前晃悠了?”


  芳期來了一口大喘氣,才把“明明是晏郎主動登門”這句反駁咽回了肚子裏,幾乎沒把自己給嗆咳嗽了,穩了幾穩才穩住語氣:“是我聽岔了麽?晏郎君來此……”


  她真是圓不下去了,晏冰刀跑來她家田莊不是來找她還能是找誰?


  “你可別說你們相邸的仆婦耳背舌拙,沒跟你講清楚我今日來是受了襄陽公夫人的請托,順道給鄂小娘子捎幾件耗用的。”


  這還真是誤會鬧大了!!!

  芳期尷尬地咧著嘴角,不知道要怎麽辯解,卻見晏遲目光往右移了分寸,那戲謔的神色便是一收。


  彬彬有禮地行了個揖禮。


  芳期下意識轉身,卻見來人竟然是她的小娘。


  蘇小娘跟著來,當然是因為不放心,她對沂國公府幾乎沒有認知,隻是從芳期的神態察覺這位晏三郎似乎有些不同尋常,又想鄂霓的性情大不同於多少的勳貴千金,灑脫大方不拘小節,肯定不會因為她們一時間的失陪就埋怨受到了怠慢,所以才放心的跟過來一看究竟。


  眼瞧著來客,氣度凜然,竟比當年殺伐絕斷的遼太子似乎更有幾分森肅的意氣,蘇小娘步伐便是一頓。


  擔憂的情緒像濃霧一般彌漫心頭,因為她知道這個年紀的人,如若不是有非常人的遭遇,趟過一路荊棘甚至鮮血的惡險,怎會籠罩著這滿身的肅殺,這樣的人,對人好則敢為人冒天下大不韙,反之則將人視如螻蟻草芥。


  如若對這樣的人一往情深……


  終生無異於一場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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