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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黃杏城

  秋水寒徹,越是秋末越是蕭瑟,農人種糧,春種秋收,將天地間的養分收入自家庭院中,靜等嚴冬,少有人會選擇在此時出門,因為萬家燈火從這一刻起才要開始熱鬧,世間喧囂了三季,便要沉寂一整個冬天,世人也該如此,但總有些人時運不濟,有家難回。


  出蜀時意氣風發,不過半旬時光就已是狼狽不堪,高喊風緊扯呼,慶竹府衙的做事效率讓陸迢不得不迢重新審視清楚大晟官場的能耐,接二連三的追殺同樣讓他打心底佩服魔宗聖子對手下的關切態度,掰扯兩手的手指已經數不清這些日子他們明裏暗裏撞見了多少位魔宗高手,隨著除魔衛道的金字招牌越發厚實,臉上的凝重也如同晨時的霜氣日益加深,原本是無需陸迢迢擔心什麽,一品高手畢竟不是地裏的白菜隨手就能扯出幾籮筐來,來的人雖多,卻少有能破開和尚金鍾的,沒了木劍的吳思量一手剛柔並濟的太極功夫二品之下也可稱一聲無敵,隻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稀裏糊塗死在睡夢中的高手每年都要有幾個,畢竟隻要想殺人,總是能尋到法子來,這江湖裏的水有深有淺,誰也猜不透下一腳踩著的是地還是水,真要防著勞心勞神,不過魔宗的手段大多見不得光,沿著官道大城走能省去許多麻煩,可陸迢迢卻是有心朝一座偏僻小城而去。


  黃杏城地處兩州邊界的一處偏僻城鎮,雖然也參差錯落這萬戶人家,可惜窮困的很,便是往來初入蜀地的馬隊也少有願意來此休整的,城中的縣令府衙,大概就是整個黃杏城唯一拿得上台麵的建築,縣令倒是生了個好姓與當今皇後可算作本家,都姓呂,也正是這份福氣當年連鄉試成績都隻是下乘的他,卻稀裏糊塗的撈到一處中縣縣令,正所謂民窮而官富,何況此處天高皇帝遠,再窮也總能榨出一兩斤油水來,將這些年搜刮來的民脂民膏拿來上下打通孝敬,上一年總算尋得個契機從上峰手頭尋到個好差事,已是得到回應,隻需此事辦妥,早晚可升遷,到時最少是一處正六品上縣縣令的官帽子。


  隻是這可害苦了黃杏城的百姓,身為一縣百姓父母官,恨不得把兒女的血肉吸幹,拿來換他的官運亨通,要說老子不把百姓當人看,兒子更是囂張跋扈的好手,這些年橫行鄉裏,欺男霸女,雖說手上不曾沾人命官司,可豢養的些個惡奴有誰不是牽扯著幾條性命,據說有位曾在京中官居正三品的大人物,在辭官回鄉後都被呂氏父子百般羞辱,更是險些死在那位小呂大人手中,城中百姓自然更是敢怒不敢言。


  城外一座簡陋的茅草屋中,有位老婦人焦急的在庭院中跺著腳,能夠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從茅屋中散

  出,兩名少年站在籬笆旁眺望著遠處那座低矮城牆,以及那扇冷清的城門。


  許久後,從屋中走出一個和尚,麵容略顯疲憊,見此,老婦人與兩名少年快步走了過來,老婦人神情激動的問道:“小師傅,我家老頭子怎麽樣了。”


  “老先生內傷嚴重,五髒多有破損,還有十幾處骨折,已然回天乏術,還請施主節哀順變。”和尚哀聲說道。


  “老頭子,老頭子。”老婦人臉色瞬間慘白,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嘴裏還碎碎念著,兩行濁淚順著湧下,淒慘哀涼。


  吳思量輕拍著老婦人的肩膀蹲下身來,看著對方說道:“阿婆,你且等著,我去給你討個公道。”


  “罷了罷了,是老頭子活該,民怎麽敢跟官鬥,又怎麽鬥得過,老頭子要是肯聽話,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我們不敢怨恨,更不敢再連累幾位公子。”老婦人雙手捧麵泣不成聲,她怎敢生怨,所謂的天理公道在那座城裏早已經是縣令老爺自家的權柄,這黃杏城的公理姓呂,天也姓呂,一介草民怎敢與大勢鬥,怎敢與天鬥。


  “連累不至於,總喝了你幾碗水,一情還一情,道理如此。”陸迢迢抬頭看向蒼穹,雙眼眯縫,總覺得對方的某一句話刺痛了他的心頭,讓他心中生怨,卻又不願意去細細思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揭開了那處傷疤。


  聖人為天地框定規矩,讀書人為朝廷製定法律,難的,從來不是規矩和法典的出現,而是有人說著規矩不守規矩,有人執掌律法不當律法。
……

  城門口處幾名守卒歪七扭八的靠在桌椅上,在當差其間明目張膽的吃酒作樂,滿口醉言瘋語,以照晟國律法守城兵卒當值飲酒需杖責三十,發配北山苦役一年,上級以不察罪名連坐,隻是黃杏城已經多少年未見過從州府下來巡視的官員,何況呂大人早已經與上麵打通了關係,即便有來巡視的也不過做做表麵功夫,及早就已經通知了,故此縣衙差役以及城門吏更加膽大妄為,曾有商隊要進城休整就被以各種借口私收稅錢,以至於之後再無商隊願意來此,就連城裏的商販菜農進出城門也要被敲一大筆銀錢。


  忽然有一人醉眼惺忪的瞧見城門外有三道身影走來,晃晃悠悠的打了個酒嗝,撐著長槍走上前去,醉聲說道:“要入城每人二十文錢。”


  “大晟朝何時有這條法典?”三人中的一人疑聲說道,那名守卒擠了擠醉眼看清楚說話的是個和尚,隨後把長槍一挑點在對方肩頭,惡狠狠的說道:“老子定的規矩,要入城就得掏錢,沒錢就給老子滾蛋。”


  發現對方站在原地不為所

  動,守卒眉目冷橫,酒勁帶著怒意湧上心頭,手中的長槍順勢就捅了出去,誓要給這個不懂規矩的禿驢留下點教訓不可,寒冽槍頭將那件暗青色的佛衣下壓出些許凹陷,但卻僅此而已,守卒手臂發力,雙手推槍,好似刺中一塊千錘百煉的鐵板,槍杆被彎出弧度,小和尚前踏了一步,長槍瞬間彈回,前者立刻槍身脫手,槍尾猛然砸中他的胸口,整個人連連退開十數步,小和尚彈指點在槍頭,長槍反栽進那守卒麵門前的地上。


  頓時酒醒大半的守卒猛地晃了晃腦袋,沒有在貿然衝上去,其餘幾名守卒皆是手持兵刃朝這邊圍了上來。


  “哪來的和尚敢在這裏撒野。”城門吏怒聲喝道,抄起腰間那把極漂亮的佩劍,隻可惜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氣勢,倒是極像個自命不凡的腐儒,城門吏畢竟仍是武職,雖說黃杏城比不得京都,連最外城的城門吏都是七品往上,可到底還是個入了階的官職,疏忽不得,隻因為他是呂縣令的親弟弟,這才撈了這個肥差。


  “入城就要給錢,不給就要被打,這就是你們的規矩?”不動開口說道。


  “這世間的規矩比你在寺裏所知曉的要醜惡更多,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把別人當人看。”陸迢迢摸著和尚的腦袋冷笑道,“和尚,你說是殺人不眨眼的韓血衣惡,還是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官汙吏更惡。”


  吳思量難得沉下眉頭,先前跟陸迢迢借了筆錢,將那身破舊道袍換下,雖說穿著一身常服,可依舊藏不住修道之人的脫俗氣息,但此刻多了殺伐之氣,將寬大的袖袍收起高聲道:“和尚你要是不忍心,我來。”


  “三個不知所謂的刁民,都給我拿下。”城門吏寶劍一指,身後幾人立刻衝了上去,麵目猙獰,刀槍打來,招式致命,全然沒有留情的意思,小和尚皺著眉頭緩步向前,他看到茅屋中奄奄一息的老人,看到老婦人眼眸中的怨恨被絕望吞沒,而他看到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是他不願相信在如今晟國繁榮的盛世之下,依舊存在著這種見不得光的陰暗之處,他並無懼身前兵刃,就是韓血衣的鴉戮尚且破不開他的佛門大金剛,可這城中百姓卻是肉體凡胎,棍棒打著會痛,刀槍吃著流血,然而這些凶相如此嫻熟,就好似天生如此,但他知道並不是,所以小和尚很生氣。


  陸迢迢與吳思量袖手旁觀,於是就在好些百姓的眾目睽睽之下,和尚走進城門站在那名城門吏麵前,身後哀嚎一片,刀斷槍折,徹底酒醒的城門吏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握劍的手開始顫抖,看著那雙澄清眼眸,不知所措。


  “城外有一座茅草屋,我從那裏過來,你是不是姓呂。”


  不動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道,好似刻板的訊問。


  城門吏不知所以,但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股腦說道:“對,我姓呂,是呂知縣的親弟弟,方才小人……”


  根本沒等他說完,人就已經砸進城門旁的樓亭中,可和尚仍是無法平息起伏的胸口,他耳邊似乎又響起陸迢迢的話,世人將惡分成許多程度,小惡,大惡,罪大惡極,可惡就是惡,佛祖說眾生平等,這世間無不可度化之人,所以他離開寺院,哪怕是殺人成性的韓血衣,他也留下對方一條性命,因為佛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就是修行,哪怕不知該如何,他依舊從廢墟中拖著對方一條腿,朝著城外的茅草屋走去,他隱約聽到身後傳來百姓們的歡呼聲,心裏更不好過,此時的欣喜,不過是證明他們曾經的苦難,也許此刻他拯救了眾生,但其實眾生的痛苦依舊存在,就像那位老婦人一樣,當看到躺在院子裏奄奄一息的仇人時,她沒有欣喜若狂,甚至更加害怕。


  佛祖說眾生平等。


  陸迢迢告訴他這世間隻有一樣是平等的——死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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