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眼前的大和尚眉頭微皺,從門扉裏照進來的日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就這般孑然站立著,眉眼間流露出一絲的難過來。
無音是知道的,強行扭轉體質的修士,修煉遠比其他未曾扭轉過體質的修士艱難,若普通修士修仙是攀登陡峭險峰,那麽這些扭轉體質的修士,想要爬上和其他人一樣的高山,就得從懸崖峭壁下,徒手而上。
無音雖然看著年輕,偶爾也會有些少年心性,卻實打實是個一百多歲的前輩了,前輩看到處境艱難的後輩,總是心裏有些過不去的。
“佛子?”溫寧輕喚了一聲,見無音不回答她,便伸手在無音麵前晃了晃,一雙杏眼眯起來,眼底含著促狹的笑意,“佛子,莫非心疼我?”她又是不學乖,想逗這個大和尚,她那時候看到媚修小姐姐們糾纏慈濟寺的佛修們,小姐姐們這麽問的時候,總能看見那些定力不夠的小和尚要麽漲紅了臉,要麽連連退卻,要麽就是低著頭念著佛,不發一言。
佛子會怎麽說呢?
溫寧就是好奇,她好奇的心裏跟撓癢似的。
無音被她這一晃,緩過神來,對上的就是溫寧那雙帶著淘氣壞笑,那種明顯流露出來惡作劇一樣的笑意,赤子一般,孩童氣十足。
被寵壞了。
這個姑娘,真是被她的宗門“寵壞了”。
終究無音並不是溫小姑娘真正的長輩,而小姑娘的長輩,已經為了這個姑娘竭盡全力了。正是因為他們寵她,護她,隨她,教導她,她才能這般天真爛漫,又不失這個年紀該有的淘氣冒失。
“是,”無音抿唇含笑,絲毫不虛的回望過去,對著小姑娘的眼睛,真誠而無垢道,“我心疼溫檀越。”
溫寧:……
溫寧:……
溫寧跺腳,“佛子你……”
無音看著跳腳的小姑娘,不解,“溫檀越?”他又說錯什麽了?
溫寧:……
“你出去!”小姑娘惱羞成怒,把大和尚趕出了小茅屋。
被推出小茅屋的無音,一臉茫然的站在門口,一陣風吹過,被小姑娘放在窗台上曬太陽的小苗苗十分嘲諷的迎風扭了扭身子。
無音:……小姑娘的心思真難懂啊。
明明前一秒還能說得好好的,後一秒就突然跳腳了,也不知道到底在跳腳些什麽。畢竟溫寧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些女施主都不太一樣,她沒有癡纏他,也沒有躲著他,隻是大大方方的,開玩笑也大方,惡作劇也大方,關心也大方,生氣也大方。
他以直報直,難道不對嗎?
無音疑惑的搖搖頭,把手攏進僧袍裏,一臉不解的走掉了。
畢竟他現在住的地方是褚耀閣,並非小姑娘的茅屋,他一個出家人總在小姑娘的茅屋前晃來晃去,終究是不好看。
溫寧原本是打算逗一逗無音,做作一把,也蠻不講理一番,誰知對麵盡是這樣的反應,到叫她反成了被撩撥的那一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佛祖,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逗逗佛子,阿彌陀佛,我沒懷什麽壞心思……”她雙手合十,背靠著門搖了數下,像是跟不知道在哪的佛祖討饒似的,隨後便深呼吸一口氣,想開門跟無音解釋一下自己其實沒有衝撞他的意思,結果打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
小姑娘麵無表情的看著空蕩蕩的院落,柴扉上爬著的爬山虎藤隨風搖擺,一陣風刮過,卷走了落在地上的樹葉。
溫寧:……
佛子最討厭了!一聲不響就走掉的人最討厭了!
小姑娘憋著氣,關門回了屋子裏。
然後過了一會,她抱著食盒和菜籃走出了茅屋。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生誰的氣了,生氣歸生氣,但是消氣也就是吃頓飯的事情。
新月宗築基,金丹以上的弟子實際上是不用吃東西的,修行人來說這個叫做辟穀,但是新月宗還有那麽幾個練氣或者還沒到練氣的弟子,雖然數量不多,但是這些人還是要吃飯的。所以新月宗有這樣的規矩,每個星期在公共食堂“靈穀峰”都會有任職,這個星期是溫寧。
所謂的“任職”並不是說溫寧要在靈穀峰當大廚做一個星期的菜,而是她要帶著那些需要進食帶有靈氣的食物的弟子,一起搞定自己的一日三餐。因為食材是自帶的,所以溫寧也不知道今天這些自己的師侄孫們能搗騰出什麽菜色來。
偶爾靈穀峰還是會有饞嘴的金丹、築基弟子來蹭飯,到是新月宗裏最有人氣味的地方了。
靈穀峰的大廚房裏早就有一些來得早的弟子等著了,在等溫寧的時候還自己收拾起了菜,“師叔祖!”其中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小弟子看到溫寧挎著菜籃子走進來,連忙擦了擦手站起來笑道,“師叔祖,到這邊來。”她走上前來拉住了溫寧的手,因為洗菜的關係,她的小手有些冰。
溫寧記得她,她是淩雪胭脂峰新入門的小弟子,叫細娘。
“師叔祖,我今天帶了豆腐皮來,還有肉,打算炸一道幹炸響鈴來。”細娘指著一邊已經收拾好,包上了的豆腐皮包肉。
“師叔祖,你吃燉牛肉麽?我才把香料包烘過。”一邊的男弟子也不甘示弱,雖然不敢伸手去拉師叔祖,但是插嘴他可以!
溫寧點頭,“吃的呀。”這是素問的徒孫,未入門前的名字有點俗氣,喚做三牛,不過素問說名字俗氣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不要俗氣,大俗大雅,不必拘泥,加上三牛出身凡人農家,也不覺得自己名字俗些有什麽不好。
大約也是這樣淳樸的心性,才會讓素問的弟子,現在是金丹長老的安柔看中這個土靈根的孩子吧。
“我帶了蘑菇。”有個細細小小的,怯生生的聲音跟在三牛後麵插嘴。
溫寧轉過臉去,看見個包著花頭巾,頭巾上別個銀月亮的小姑娘……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南疆人……奇了怪了,最近宗門有人去南疆遊曆了嗎?溫寧低下頭想了想,“是了,你必定是杜仲帶回來的那個南疆孩子,名字叫……”
“師叔祖,我叫阿蠻。”小姑娘靦腆道,“師叔祖,我帶了蘑菇。”這麽說著,小姑娘把自己手上那框花花綠綠,有紅有青還有橙,像手像腳還像猴頭的蘑菇捧了起來。
溫寧:……
這個……
這個……
可以吃吧?
吃了會看見小人在天花板上蹦迪嗎?
“哎呀,都說了你這些個菌子,不能吃,花花綠綠的都不能吃!不是靈田裏種的菌子都不能吃!”三牛拉住她,“萬一中毒,就死了!”
“你懂個啥,這些菌子我都吃過!靈田裏的菌子怎麽比得上野菌子好吃!師父也吃過,他說鮮!”一旦聽到有人詆毀自己心愛的菌子,阿蠻就不幹了,脾氣再好的姑娘都要生氣的,她決定維護她心愛的野菌子,“膽小鬼,這菌子吃不死人的,吃了還能看見仙女跳舞呢!”
溫寧:……果然啊。
而且她記得杜仲是毒修……看樣子阿蠻也是毒修了。
這個菌子還是分開炒吧?
分配完了工作,阿寧從自己的菜籃子裏拿出了自己的臘肉和香腸,這些是她前些日子灌曬的,這時候拿出來吃到正是時候,她現在也有些懶,不想弄複雜的菜色了。
因為不是第一次來靈穀峰自己做飯,這些不到練氣期或者才堪堪練氣初期的大孩子們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了飯菜,圍坐一團坐在一起吃。
“嗨呀,你這響鈴炸糊了,‘響鈴’變成疙瘩了!”
“呸,你的包菜也糊了!”
“哈哈哈哈,三牛的牛肉,燉成牛肉糊糊了!”
“你!別笑!你的涼拌豆腐鹹死了!”
新月宗這些才入門的弟子們相互打趣調侃對方做的菜哪哪不好,被調侃的人也不怒,立刻還嘴大笑,溫寧往嘴裏扒了一口靈米白飯,就著蒸臘味咀嚼起來。
“瞎說八道,涼拌豆腐加個皮蛋,傻子都不會做壞!”
“我覺得這個幹炸響鈴還好啊……就是幹了點……”三牛小聲嘟囔。
雖然嘴上嫌棄,搶飯吃倒也沒停下來,“最後一個了!你給我剩點!”
“不,不用了,阿蠻你吃你的,沒人跟你搶。”
溫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彎月亮,托著米飯撐著臉看這幫小師侄孫,門口卻投進來一道陰影,溫寧看了一眼那個圓溜溜的頭型就知道是誰了,她扭頭看著站在門口等飯的大和尚,噗嗤一下笑出來了。
對於無音來說,小姑娘的氣來的莫名其妙,走的也悄無聲息。
但是他知道,此時此刻,她沒再耍小姑娘脾氣了。
“蒸籠上蒸著呢,菜包子,一碟炒嫩枸杞芽,還有一碗白米飯。”小姑娘笑道,“你不來,我給你送去了。”
無音換了身幹淨的僧袍,聽到溫寧這樣說,便了然點頭,自去廚房取了蒸籠上給他暖著的菜,端到桌子一邊坐下了。
小姑娘身邊被新月宗的弟子們圍得水泄不通,無音找不到坐的地方。
溫寧扭頭,捧著碗聽弟子們從飯菜,把話題扯到了最近宗門裏的事情。細娘先開口,“淩雪師祖聽說又調了一味新的顏值膏子出來,正到處找人試試呢,說是抹上以後嘴唇紅潤,還不會幹,又自帶香氣。”
溫寧記下,等有空了就去問師姐討。
“靈樞師祖最近炒了一批新茶,他說有空就每個峰送一點,每個弟子都能嚐嚐……”
“嗨呀,師祖的茶葉就那麽一點點,每個峰都分一點,到我們嘴裏,就隻剩下一小口了!”
“你懂啥,品茶就是一小口的,多喝就是飲驢,你是驢麽?”
“我撕了你的嘴。”另一個笑罵。
溫寧吃完了,眯著眼聽他們講,細娘又道,“你們知道嗎?那個最近來我們宗門修養的澹台明月?”
三牛抬頭,“他怎麽了?”聲音裏端的是警惕。
“誒,逍遙宮又來人了,說是澹台明月的師妹,叫什麽……什麽……凝玉,對,蘇凝玉,哎,新月宗是醫館麽?怎麽病人來,病人的師妹也要來呀?”細娘搖頭,“她又幫不上什麽忙,我瞅著澹台公子看到她還老會想起自己靈府地動山搖的事情呢。”
溫寧:……想不到,細娘這姑娘嘴也挺毒的。
不過這個蘇凝玉……她好像有點印象,似乎是原書裏的一個惡毒女配,因為從小就以為自己能和澹台明月成為道侶,所以經常纏著澹台明月,後者對她似乎隻是兄妹之情,後來因為女主邱婉婉的出現,蘇凝玉第一美人的名號沒了,喜歡的師兄也成了別人的裙下之臣,心態失衡,做了很多針對邱婉婉的惡毒的壞事。
那些事,惡毒是真惡毒。溫寧能理解她心態失衡,畢竟一直都以為是自己的東西,轉眼成了別人的,失落是正常的,更何況在邱婉婉出現之前,她也是逍遙宮千嬌萬寵的第一美人,人美,自然也會自傲驕縱一些。隻是她之後做的那些事情,卻實在是不能以“心態失衡”這樣的話輕描淡寫的揭過了。
溫寧覺得她需要心理醫生。
小姑娘歪頭沉思,扭頭卻看見佛子收拾碗筷,修長如玉的手捏著木筷子,倒是賞心悅目。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隻剩下聊天打屁了,溫寧連忙招呼大家收拾碗筷去洗碗,畢竟聊天雖然很有趣,他們接下來還有夜課呢。
收拾完東西,眾人各自散去,溫寧跟在無音的身後,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聊天,“佛子,你為什麽不穿法衣呀?”修士們一般都喜歡穿有法術加持過的法衣,不用洗,也不用燙,自然熨帖,不起皺不沾髒。
“修佛是修內,非修外,法衣乃是外物,穿著反而影響。”無音垂眸,柔聲回答。
“我其實一直停好奇的,修佛修佛,到底什麽是修佛呢?”溫寧又問,醫修修的是醫術,醫道,醫心,劍修修劍術,靈修修靈術,媚修修媚術……但是唯有佛修,雖然說是修佛,溫寧卻從來沒搞明白他們修的到底是什麽“佛”,念經?練武?到底什麽才是修佛呢?
“溫檀越,修佛,就是修心。”這個時候的無音極有耐心,仿佛一個循循善誘,解答善信疑惑的聖僧一般,“人有畏怖,有欲望,而修佛,就是要同人的欲望和畏怖達成和解,讓自己不再為欲望和畏怖所苦,所愁,所怨。”
“不是戰勝嗎?”溫寧瞪大眼。
無音笑了,他抿唇微微搖頭,夕陽的光輝灑在他的身上,讓他看上去像是開了金身法相一般,卻遠比那時候的溫和柔潤。
“畏怖,欲望,七情六欲,都是人的一部分,接受它們,並且和它們和解,不為它們所困,才算是將‘心’修好了,隻是此時此刻,無音並不能給小檀越一個明確的答案,”他抬起頭來,像是看向很遠的地方一般,滿是感慨的回答,“如是有一天,真的成了正果,成了佛,不再畏怖,不再為欲望左右,不再為七情六欲所苦,無音再來回答溫檀越這個問題吧。”
溫寧似懂非懂,想了想便笑道,“修醫也要修心的,我……”
她的話沒說完,不知道從哪裏衝出來一個不認識的姑娘,抬手就扇過來一巴掌,溫寧躲閃不及,到是無音反應更快,伸手下意識的把小姑娘撈進了懷裏,推到身後擋著。
對方沒打著人,更氣了。
她是個美人,但是美人此刻也顯得不是那麽美了。
“不要臉的小蹄子,誰讓你勾引我師兄了?!”
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溫寧:……
誰?誰是你師兄?你說我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