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後一瓶酒喝完,劉佳佳輕輕的吐出一口濁氣:“總算是結束了,我把我這輩子的酒都喝了。”他喝得兩頰通紅,眼球發直,走路都成了斜線,邊左右晃著邊擺著手說道,“誰、誰送我一程啊。”


  李狼跨在他的摩托車上,一隻手舉著吉他,一隻手舉著摩托車的頭盔,說:“上來。”


  劉佳佳踉踉蹌蹌的坐上去,李狼把頭盔往他腦袋上一蓋,正要讓對方拿著自己的吉他,劉佳佳已經摟住他的腰困過去了。


  “我幫你拿著吧。”淩江沅說,“明天早上上學的時候拿過來給你。”


  李狼“嗯”了一聲,把吉他扔給了淩江沅。


  似乎吉他對於他來說不算是很重要的東西。


  漆煦之前也接觸過搞音樂的人,樂器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命,命怎麽可能讓別人握在手上。


  漆煦靠著冰冷的牆壁,看到李狼低聲說了句什麽,淩江沅突然笑了笑。


  李狼踩下油門,摩托“轟隆”一聲衝了出去,摟著李狼的劉佳佳往後仰了一下,差點甩出去,但李狼一隻手握著油門,另一隻手卻有些嫌棄似的扯住了劉佳佳的手腕。


  謝從嘉的女朋友早就過來把他接走了,至於老牛,剛才就自己搖搖晃晃的回了卡布奇諾。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瞬間隻剩下了漆煦和淩江沅兩人。


  漆煦酒量不錯,即便喝了這麽多,頭腦還是清醒的,至於淩江沅,他躲酒很有一套,喝了絕不超過兩杯,雖然喝得少,但他上臉,所以兩頰泛起淺淡的紅。


  漆煦正在思考怎麽道歉才會顯得不那麽尷尬,淩江沅突然轉過頭來說:“看不出來吧,其實李狼挺溫柔一人。”


  “哈?”


  漆煦不知道話題怎麽突然轉到這上麵去。


  淩江沅說:“醉酒之後隻有他會記得煮解酒湯,買解酒藥。感冒時隻有他會記得多燒點熱水讓人喝……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他頓了頓,“不過這些事兒他隻做不說,所以佳佳他們每次都覺得是我幹的。”


  漆煦嘴唇一抖,道:“……哦。所以你沒做嗎?”


  “做得應該不如李狼多。”


  漆煦走在淩江沅的身後,踩著他的影子:“但我覺得你也……挺好的。”淩江沅挺好的,會幫他準備幹淨的毛巾,在深夜送上一碗熱粥,在他發燒時徹夜守在身邊……漆煦回想起來,才發現淩江沅真的很好。


  隻不過最後三個字漆煦的聲音特別小,小得幾乎聽不到。


  淩江沅特地停下了腳步來問他:“我也什麽?”


  漆煦終於大聲的說出了口:“挺好的……我說你。”


  “心情變好了?”淩江沅麵對著漆煦,退後的走著,提著吉他的手略用了點力氣,“那天怎麽了?”


  “沒什麽。”提到這事兒漆煦還是有些生氣,任是誰都會生氣,一個當年可能是小三的 女人在韜光養晦了好幾年之後終於打算登門入室了,小三當然該放鞭炮慶祝,但漆煦隻想把門給拆了不讓她進來。


  但漆煦也無能為力。


  他十七了,他才十七。


  他當然可以和漆雄斷絕關係,但漆雄也可以完全不再管他。


  就看他和那個女人誰在漆雄的心裏分量更重一些。


  漆煦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漆雄的心裏分量重。如果漆柔君鬧一鬧倒是有可能,但漆柔君這麽多年以來跟那女人關係一向還行,這一點也是漆煦對漆柔君最不理解的一點。


  而事實上,漆柔君也總用“你還小你不懂”來敷衍漆煦。


  “好吧。”淩江沅很尊重人的聳了聳肩,“不想說就算了,等你什麽時候想說了,我隨時可以當你吐苦水的垃圾桶。”


  淩江沅轉過身,一隻手揣在兜裏繼續往前走。


  漆煦仍然跟著他的影子。


  淩晨兩點的夜裏,空氣帶著微弱的涼意,偌大空曠的街頭沒有任何人影,偶爾有一隻流浪貓從眼前竄過去,也很快消失在了街頭。


  四周似乎隻剩下彼此之間的腳步聲。


  漆煦認真的看著淩江沅腳下的那一團,突然問道:“那你呢?”


  “什麽?”


  “為什麽後來又回去讀書了?”


  漆煦心知肚明自己就是頭鐵,所以還要繼續問這個問題,也做好了淩江沅拒絕回答甚至生氣的準備。


  但沒想到淩江沅居然笑了笑,說:“真的很想知道?”


  “嗯。”漆煦點了點頭,“但你不要用含糊其辭的話來模糊重心。”


  淩江沅突然停下了腳步。


  漆煦和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像是從他的眼神裏捕捉到了什麽,但是那情緒很快就從他的眼底消失了。


  淩江沅說:“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覺得人隻要付出了努力,就一定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難道不是嗎?”


  淩江沅看著他,輕輕的笑了聲,然後順勢坐在了街頭的長椅上,他用食指輕輕點了點扶椅:“當然不是。”


  “漆煦,不是所有的堅持都會得到結果。”


  可能是夜晚的風太涼,也可能是淩江沅的聲音低的近乎呢喃,更可能是淩江沅喝了一點酒,所以進入微醺的狀態,漆煦竟然在這個深夜的街頭,從淩江沅微微低頭時,後背脊椎孱弱彎曲的弧度,難得的看到他身上流露出來的軟弱。


  漆煦的心裏不可遏製的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


  “抱歉……”淩江沅突然用手捂住眼睛,微微仰頭,低聲道,“我有點喝多了。”


  漆煦很堅持的問道:“那到底是為什麽?”


  淩江沅沒看他,望著自己的腳尖,自哂似的笑了笑,說:“我家裏挺窮的,隻有讀書才有出路,我媽以死相逼讓我繼續讀書,我當然得繼續讀。”


  漆煦怔怔的看著他。


  淩江沅扭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你應該體會不到這種沒錢的困擾吧?”


  漆煦很誠實的搖了搖頭:“體會不到。”


  “行了。”淩江沅噗嗤一聲笑了,拍了拍他的腦袋,“走吧。回去了。大晚上的想在街頭被人撿屍啊。”


  “哎……”漆煦起身追上淩江沅的腳步,“你情緒轉變也太快了吧淩江沅,快得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你就收回去了……”


  快得他還沒來得及心疼呢,淩江沅好像就不難過了。


  後來的很多年,漆煦更深刻的認識到這一點,看似溫和柔軟的淩江沅,其實有一顆比誰都堅硬的心,他不需要任何人保護,甚至可以分出神來保護其他人。


  說好聽點是善良又堅強,說難聽點就是聖母。


  漆煦這個人有個優點,就是特別能堅持。


  所以他要安慰淩江沅,就一定要做到才行。


  漆煦一路追著淩江沅想要再把事情繞回到這上麵去,卻總是被淩江沅岔開話題,一會兒聊樓下哪家小吃味道好,一會兒聊他的那些詞兒改的怎麽樣,總而言之就是不再提他的傷心事。


  兩人都到了小區了,漆煦都沒把話題扯回來。


  淩江沅開了單元門正打算上去,漆煦終於抓住了時機:“要不……淩江沅,你想聽歌嗎?”


  “什麽?”淩江沅為漆煦話題的跳躍性而迷茫了一瞬。


  “就聽歌啊。”漆煦說,“新寫的那首。”


  “你錄出來了?”


  “沒有,我可以當錄音機。”漆煦說完打了個響指,他沒等淩江沅同意他,就兀自將淩江沅手裏那把李狼的吉他拿了過來,邊還說道,“你讓我改的我已經改好了,你就當聽一下好聽不。”


  “行。”淩江沅從善如流的在路邊坐下來。


  漆煦曾經為了耍帥學過幾年的吉他,技術還不錯。


  有一段時間沒碰過了,最開始他略顯生澀,撥了好幾下才回到正軌來。


  流暢的聲音終於響起來,改好的曲從他手指的躍動之下傾瀉而出,漆煦抬起頭,正好對上淩江沅若有所思的視線。


  淩江沅站在他的麵前,靠在單元門上,這一刻他沒有去考慮是否會打擾到睡覺的人,閉上了雙眼。


  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情了——


  不去考慮這,也不去考慮那,隻單純純粹的把自己沉浸在屬於音樂的世界中。


  他甚至低聲跟著輕輕哼著。


  睜開眼時,少年離他一米左右的距離,微微垂著眼,認真的看著手裏的吉他弦,似乎在竭盡心思的討他歡心。


  其實淩江沅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對方那拙劣的想要安慰人的心思,隻是長這麽大,淩江沅從來沒有需要過安慰這種虛假的東西。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俗世中人們尋求安慰的那一份心情。


  淩江沅沒忍住翹了翹嘴角,笑了。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漆煦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他,舔了舔自己略有些幹澀的下嘴皮,問道:“那個……”


  “你心情好點了嗎?”


  淩江沅怔了一瞬,胸口蔓延開來的不知名情緒,像是開閘泄洪,瞬間將他席卷。


  淩江沅想說些什麽,但沒來得及——


  空的礦泉水瓶“砰”的一聲從二樓窗戶裏扔了出來,正好砸在了漆煦的腦門兒上,帶著怒氣的男音響起來:“大半夜的打擾人休息幹什麽!有病啊!”


  “我——靠!”漆煦猛地一下站起來,抄著吉他就要跟人幹架。


  淩江沅忙上前握住了漆煦的手腕,急道,“這李狼當命一樣的吉他——”


  漆煦生生忍住了,又罵了一句:“我靠!”他氣的不是這礦泉水瓶,而是這人不懂欣賞,於是硬著嗓子罵了句,“老子彈得不好聽嗎?”


  “……”淩江沅扯了扯嘴角,笑了。


  漆煦憤怒的扯了扯自己的鼻子,又問道:“不好聽嗎?!”


  “好聽,好聽死了。”淩江沅看上去有些敷衍。


  “你敷衍我。”漆煦憤憤的看著淩江沅。


  “沒有,”淩江沅隻好道,“我很認真。很好聽,我很喜歡。”


  後來想想,或許正是這種不知名的屬於少年獨有的銳氣,才讓漆煦寫出來的歌有種淩駕於眾人之上的獨特吧。


  他對音樂有屬於自己的堅持,也有屬於自己的看法,所以才有屬於自己的天賦。


  “哼。”漆煦眼皮子一翻,傲得很,“我就知道。”


  淩江沅笑看著他,正要提議上樓,卻聽到漆煦又幹巴巴的問了一句:“那你……額,那你還難過麽?”


  淩江沅愣住了。


  “就……”漆煦別別扭扭的道,“關於你說的什麽夢想和現實的問題。雖然我是不太能理解啦,但是你好像很困擾的樣子。”


  “……”淩江沅臉上的笑意淡下來。


  他認真的看了漆煦很久,久到漆煦幾乎以為自己的臉上是不是有什麽髒東西了,才驀地吐出一口濁氣,輕輕的笑了。


  他搖了搖頭,認真的說道,“沒有,我不難過了。”


  “那就好!”那一瞬間,少年臉上閃過的喜悅,是淩江沅離開漆煦之後,再也沒辦法捕捉到的情緒。


  “那我們上去吧。”漆煦這時才嘟嘟囔囔的說,“好像是有點打擾人休息,如果是我有人大晚上在門口鬼哭狼嚎我鐵定揍他。”


  淩江沅又笑了。


  這一晚漆煦難得睡了個好覺。


  一覺到天亮。


  他九點多迷迷瞪瞪的坐起來,腦子裏閃過昨天晚上的種種事,終於在平靜而又理智的第二天,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漆煦猛地坐了起來,推開門。


  淩江沅手裏舉著鍋鏟對他笑:“醒了?過來吃——”


  “淩江沅你這個大騙子!”漆煦指著他罵道。


  “……什麽?”淩江沅一大早上就挨人一頓罵,實在是反應不過來,愣愣的看著漆煦。


  漆煦罵道:“你家哪裏窮了?你爹不是淩渡嗎你家窮?!”


  漆煦並不是完全對淩江沅沒了解,淩江沅的爹叫淩渡,是他們漆家的……勉強算得上是遠方親戚,因為淩渡的老婆是他的姑婆。


  淩渡開著全國連鎖的餐飲店,每年的淨利潤八位數,根本不可能窮。


  他昨天晚上居然忘了這一茬,果然是喝酒誤事。


  淩江沅將鍋鏟放回鍋裏,靠著廚房門說:“漆煦,你太好騙了。以後得小心一點,免得被小姑娘騙了感情。”


  漆煦羞惱得滿臉通紅:“淩江沅你這個大騙子!!!”


  淩江沅悶笑兩聲,很認真的說道:“淩渡那點錢不算什麽。”


  漆煦無語的看著他:“那點錢不算什麽?那你還想要多少啊?”


  淩江沅半開玩笑的說道:“很多很多,多到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吧。”


  漆煦也認真起來,他思考了半天,考慮了一下做音樂是否能賺到八位數的可能性,最後攤開手:“做我們這一行,成功的畢竟是鳳毛麟角,現在我承認你的選擇是對的。”


  “……”淩江沅轉過身往屋子裏走,“或許吧。”


  “那你還回來搞什麽音樂啊。”漆煦吊兒郎當的說道,“繼續讀書啊,讀博什麽的。”


  淩江沅沒說話,認真的在廚房裏乒乒乓乓的搞些什麽。


  漆煦咬了口淩江沅洗的蘋果,含糊不清的問道:“哎淩江沅,你專業是什麽啊?”


  “……”


  過了很久,漆煦才聽到淩江沅的聲音從廚房裏傳出來。


  “工商管理。”


  果然是要搞錢的專業啊。漆煦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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