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元和年間, 很多藩鎮都向朝廷表示歸降,由朝廷重新任命流官挾制。但也有幾個藩鎮例外,比如虞北玄下轄的淮西。
河朔三鎮分崩瓦解,武寧節度使徐進端突然病逝, 剩下的忠武節度使趕緊向朝廷進表表示忠心,一時之間, 舉國有能力與朝廷叫板的節度使, 只剩下虞北玄還沒有表態。
虞北玄坐在節度使府邸里, 望著面前的輿圖,謀士和親信都坐在屋子裡。一位謀士說道:「使君不得不放棄一些利益,接受朝廷指派的流官。您知道我們這位新天子的作風十分強硬, 若不是當初宮變的時候,您倒戈相向,恐怕如今也無法安然站在這裡。」
他說話比較直白, 但也是事實。
虞北玄負手而立, 沒有應聲。
這世上最聰明的人大概就是李曄了,懂得放棄榮華富貴,權勢地位, 如當年的陶朱公一樣,放舟五湖, 逍遙自在, 絕對到達了一種境界。可惜他是個俗人, 他舍不下手中的權力, 因此想與天子相爭。
「你們認為, 我該如何?」他問道。
「您應該向朝廷上表,主動表示願意按時進獻,然後接受朝廷委任的流官。其實只要將那流官好好收買一通,與現在不會有太大的差別。」謀士建議道。
虞北玄這個人天生有反骨,他不喜歡被人強壓著頭做事。當初舒王逼宮的時候,拿他的老母親威脅他,他心裡其實就已經有了反心,後來不過是順勢而為。現在的天子與那個時候的舒王並無區別,所以他內心是不願意臣服的。
「我好好想一想,你們先出去吧。」虞北玄沉聲說道。
謀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使君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只能退了出去,留下常山和陳海兩個人。
陳海幾年前在蔡州受了一箭之後,右臂幾乎廢掉了,現在無法上戰場,基本都是留在後方處理事情。他對虞北玄說:「您是不是擔心,派流官只是天子的第一步,他最後的目的,還是要收歸藩鎮?」
畢竟自大亂以來,國力衰微,自元和帝登基以後,國家漸漸有中興之象。加上崔時照等年輕官吏,都支持天子改革。所謂改革,首當其衝就是要拿藩鎮下手。
「難道不是如此?」虞北玄反問道,「我辛辛苦苦經營多年的淮西,憑什麼乖乖交到他手上?」
陳海和常山相互望了一眼,知道使君態度堅決,便沒有再勸。
不久之後,虞北玄走出書房,來到花園裡,看見母親在教長平種花。兩個人有說有笑的,這種場景似曾相識。他曾經不止一次夢到一些零星的片段,只不過是在虞園,而陪在母親身邊的是另一個人。
長平回頭看到他,一下子跑了過來,笑盈盈的:「你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忙完了?」
「今日是母親生辰,早點結束來陪陪她。」虞北玄說道。
虞老夫人聞言一笑:「我有長平陪著就行了,你忙你的。倒是你們倆何時能給我添個孫子?」
長平聽了有些臉紅,目光期待地看著虞北玄,虞北玄的心裡卻彷彿堵住了一樣。昨日的夢境里,那個他心愛的女人沒有了孩子,他傷心欲絕,站在她親手搭的葡萄架子底下,吹了一夜的冷風。
後來夢境支離破碎,他就醒來了,眼角竟然是濕的。那種心痛的感覺太過真實,他至今都忘不了。
虞北玄陪著母親過了充實的生辰,家中雖不熱鬧,但也備了一桌好酒好菜,輪番祝壽,還送了賀禮。下午還陪著老人家去茶樓看了百戲。
傍晚回來,虞北玄將自己關進書房,吩咐誰也不準打擾。
掌燈時分,他喝了一口水,望著空蕩蕩的奏書,怎麼都無法提筆寫出一個字。
「虞北玄。」耳邊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他驚得四處張望,脊背陣陣發涼:「誰?」
「你不認識我了嗎?」有個影子似乎從窗紙上飄過,桌上的燭火晃了幾下。虞北玄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下意識地起身開門出去。原本外面應該站著牙兵,可是此刻卻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
奇怪,明明是夏日,怎麼會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前面不遠處的石燈前面,似乎有個影子,他遲疑了片刻走過去,叫道:「你是……嘉柔?」
那個人回過頭來,明眸皓齒,只是渾身都有些虛化,不像是真實的人。她嘴角含笑:「是,但也不是。」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驚愕地問道。他的府邸守衛重重,她怎麼可能如入無人之境?
嘉柔淡淡一笑:「你心中不是在猶豫嗎?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些事情。關於我們的前世,你和元和帝相鬥的下場。」
虞北玄皺了皺眉頭,前世……虞北玄覺得有些荒謬,前世的事情,她怎麼可能知道?如果說人生生世世輪迴,每一世都會是獨立的,不會保留前世的記憶。
「我帶你去看一看,也許你就有主意了。」嘉柔忽然往前飄過來,瞬間張開衣袖,強風襲來,虞北玄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忽然之間,周圍的時空好像都扭曲了,無數的聲音如走馬燈一樣在耳畔閃過。
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高的地方。這裡似乎是軍營,有大大小小的營帳,還有巡邏的士兵。廣袤的夜空之下,營帳里有千百盞燈火。
這是何處?
他往前走了幾步,發現營地門口有人把守。他上前詢問,那兩個人卻根本不理他,當他是空氣一樣。他覺得不對勁,又往前走了兩步,直到肉身穿過他們,才發現自己宛若透明。
他心中大驚,他現在是人,還是魂魄?
無論他怎麼樣發聲,怎麼樣做動作,周圍的人都察覺不到他。短暫的驚慌過後,他很快鎮定下來,難道這就是嘉柔說的,關於他前世的記憶?他帶著好奇,走進了營地中,下意識地往最大的那個營帳走去。也許那裡有他要的答案。
門口果然站著六個熟面孔的牙兵,常山走過來,在外面叫了一聲,隨後撩開帘子進去。
虞北玄也默然地跟了進去。
帳中的擺設十分簡單,只有陳海在,還穿著虞北玄的衣裳。他們兩個其實個頭差不多,剛才虞北玄在外面,看到帳上的投影,還以為帳中的人是自己。
陳海面露焦急之色,望著常山:「怎麼樣?」
「找到了……可是……」常山說道。
陳海神色凝重:「可是什麼?是死是活,你倒是說清楚!」
常山咬牙切齒道:「徐進端那廝好生狡猾!表面上是邀請使君共商大計,實際上早就歸降了元和帝,要誘捕使君!使君帶去的牙兵為了保護使君,全都戰死了,我前去接應的時候,使君滿身是血,拼著最後一口氣問我,郡主在哪裡。」
陳海一頓:「郡主……為了救老夫人被官兵抓走了,生死難料。而且現在隔著一條江就有朝廷的大軍,由那個玉衡先生親自坐鎮。我怕使君受重傷的消息,瞞不了多久,憑你我也不是玉衡的對手。至於郡主那裡……」
「我們現在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明知道長安是個陷阱,不可以再派人去送死。使君醒來,要怪就怪我吧!」常山咬了咬牙說道。
然後兩個人坐下來唉聲嘆氣,長夜漫漫,他們的臉就像化不開的夜色一樣。
虞北玄雖然什麼都記不得,有些話也沒聽明白,卻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的場景是真實發生過的。原來前世他被徐進端算計過,還奄奄一息?
很快,光影轉換,好像換到了一座宮殿。
宮殿當中立著的男人,一臉冷酷,英俊年輕,不是元和帝又是哪個?虞北玄心中一緊,想要行禮,這才記起元和帝應當是看不見自己的。
晨光熹微,門外的宦官小跑進來,說道:「聖人,徐州的加急密報,玉衡先生離世了!」
那如冰山一樣的臉終於出現了裂痕,元和帝伸手,宦官忙把奏報上交,他三兩下拆開,看著奏報上所書。那是玉衡的親筆信,信中將後續的事情都做了安排,派崔時照接任洛陽留守,只要不將他病逝的消息傳揚出去,可暫時拖住淮西的大軍,為朝廷徵集糧草爭取時間。
信的最後,玉衡說:「臣無怨言,只少小時定過一樁婚事,雖未有緣分成為夫妻,但與她的情分仍在。願您看在臣追隨多年的份上,饒她一命。臣感激不盡。」
元和帝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語:「是啊,你什麼都知道。你知道母后對你的忌憚,心甘情願地飲下那碗葯,並且歸隱山林。又在朕請你出山對付虞北玄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答應,最後油盡燈枯而亡。朕明知道,卻沒有阻止這一切……是朕愧對於你。」
宦官可能不太知道他在說什麼,小心翼翼地問道:「刑部的大人問,那個女囚還是依期限行刑嗎?」
元和帝斬釘截鐵地說道:「自然。」
虞北玄覺得,這個帝王真無情,那寫信的人如此情真意切地懇求,他卻還是要將那人處以極刑。所以,若是他忤逆天子,最後的下場,大概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吧。
幾天之後,長安下了一場小雨。百姓聽說很久不用的極刑要在東市刑場出現,紛紛趕來觀看。那個躺在地上的女囚,毫無生氣,反倒是那五匹要拉她的馬,威風凜凜。
元和帝親臨,身旁的宦官跟那女囚說了一大通話,女囚終於有了反應,揚起面孔。竟然是嘉柔!朗朗乾坤,要對一個女子實施五馬分屍之刑,實在太過殘忍。虞北玄上前,想要救她,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
就在天子下令行刑的時候,有人高聲叫道:「且慢!」
捂著眼睛的百姓們紛紛看過去,只見一個非常俊秀的男子走到刑場之中,跪在元和帝面前。
元和帝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崔時照,你不是去洛陽了嗎?怎麼還在此處!你要抗旨不成?」
「這個是先帝留下的免死金牌,乃故人託付給臣的,要臣保木氏一命!金牌在此,如先帝親臨!」崔時照高高地舉起一塊金色的令牌,整個刑場的人都跪了下來,高呼萬歲,只有元和帝僵立著。他的臉色很難看,沉默了半晌,才叫人將犯人收押,命崔時照跟他回宮。
虞北玄跟著他們。
元和帝跟崔時照登上城樓,崔時照跪在那裡說道:「臣有罪,請您責罰。」
元和帝望著遠方,神色莫辨:「這金牌,是玉衡給你的?」
崔時照點了點頭:「這金牌是先皇臨終前交給他的,說以後若有事,可用此金牌保命。但他知道太后無法容他,所以一直沒有把這金牌拿出來。直到不久前,他臨終前託人交給臣……請您饒木氏一命吧!」
「他算到了!算到朕恨透了虞北玄,恨透了這些跋扈自立的藩鎮,一定要殺木氏,以儆效尤。」元和帝用力抓著城牆上的獅頭說道,「可朕不知先皇竟留了這個給他,當初他完全可以給母后看……」
「臣深知您心中的抱負,還有一統江山的決心。但這絕不是靠殺一兩個女人能夠實現的。木氏是無辜的,她何罪之有?」崔時照懇切地說道,「徐進端重傷了虞北玄,淮西大軍此刻群龍無首,很快就會被朝廷攻破。您已經贏了,不如成全一個忠心為您的臣子,或說是相識多年的朋友,最後的願望,可以嗎?」
元和帝沒有說話,城樓上的勁風將他的袍帶吹揚起來,似隔著山海一般遙遠。
良久,當崔時照和虞北玄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終於慢慢地說道:「朕若不答應,你也會覺得心寒,是嗎?子瞻,你要明白不是朕無情,朕是這個國家的皇帝,而後才是朕自己。朕的確自私,但朕這肩上抗的是江山社稷,祖宗的百年基業,不能感情用事。朕不求天下人懂,但求無愧於心。」
崔時照握了握拳頭,想要再說什麼,卻發不出一個字。
虞北玄知道,身為臣子,不能去要求一個帝王的私情。這不僅是僭越,更是公私不分。虞北玄自認在元和帝這個位置上,也會去權衡那些利益輕重。要想當一個好的帝王,首先要學會的便是沒有私情。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江山這個擔子,實在太重了。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人,只看到皇帝表面上的冷酷,卻看不到他背後的掙扎。他不強,何以凝聚這廣闊的山河,讓百官俯首稱臣?
「朕會賜木氏一杯毒酒。」元和帝說道。
虞北玄心中一緊,又聽他說:「虞北玄再無活路。雲南王府已經被吐蕃所滅,朕聽聞雲南王藏在蜀中,你將木氏送回他身邊吧。」
崔時照愣了一下,隨即匍匐在地:「臣叩謝天恩!」
元和帝走過他身邊時,停了下來:「這是朕最後一次妥協。從今以後,無論是誰,無論任何事,都再無法動搖朕的決定。望愛卿謹記。」說完之後,徑自拂袖離去。
崔時照起身的時候,淡淡地笑了笑:「您是念著舊情的,否則也不會等臣趕回來。您只是要給天下一個交代罷了。」
虞北玄心中卻生出了幾分感慨。他向來自命不凡,可連玉衡和崔時照這樣的人都甘心被元和帝驅使,他前世都爭不過元和帝,這輩子居然還想翻盤?
簡直痴人說夢。
「喂……你怎麼睡著了?」有人在推他。
虞北玄猛然間醒來,發現自己還坐在書房裡,長平站在他身邊,好奇地看著他:「你悶在屋子裡那麼久,居然一個字都沒有寫?」她指了指他桌上攤開的那個奏表,「他們要我來勸勸你。皇兄畢竟是天子,你執意跟他斗,不會有好下場的。」
虞北玄錯愕,剛才的竟是夢境?那些前世種種,到底是真是假?
「不用勸了,我已經決定接受朝廷派遣的流官。」
長平喜道:「真的?常山和陳海還說,下午的時候,你的態度還很堅決呢。」
「我想通了。」虞北玄說道。
庄生夢蝶,連做夢之後的莊子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還是莊子。人生只不過是大夢一場,何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