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購買比例不足, 此為防盜章 晚間沐浴完畢,崔氏披上一件薄綢的大袖衫,坐於妝台前, 由兩個陪嫁婢女伺候著烘乾頭髮。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僕婦, 可崔氏還是習慣自己帶來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開妝台上的鎏金鸚鵡蓮瓣銀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著封信走進來,高興道:「娘子, 快看看,長安家中來信了。」
崔氏把撲子放下, 接過信看了起來。看到最後,她的面色卻漸漸凝重。
阿常跪在背後, 拿銀篦為她梳發, 隨口問道:「信上說什麼了?」
崔氏將信折起:「兄長即將要出任浙西節度使, 阿娘的壽辰會辦得隆重些。」
時下雖然有很多與朝廷相抗的藩鎮, 但也有服從管制的「順地」,譬如經濟最為發達的江南地區。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順地的節度使,四年任滿后, 提拔入朝中為相。崔氏的兄長崔植原本是戶部侍郎, 此番也算是陞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燒尾之喜, 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麼看起來不高興呢?」阿常看著銅鏡中的崔氏, 疑惑地問道。
崔氏將信放在妝台上, 讓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對阿常說:「兄長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這些年鮮少露面,只獨居在驪山的別莊養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給他,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記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為官,他就一點功名都沒有?」
崔氏搖了搖頭:「那兩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顯赫,郭家自然會為他們籌謀。李四郎的母親只是續弦,身份遠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體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這可委屈我們小娘子了呀。」阿常皺眉,壓低聲音,「都說李家顯赫,沒想到也有個不爭氣的。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小娘子跟那個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從地上起身:「你說的是氣話。虞北玄別有所圖,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會好過嗎?如今朝中局勢變幻莫測,人人都想著明哲保身。我倒覺得有無功名不要緊,關鍵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著崔氏坐在床邊,放下帳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樹,朝中再怎麼變,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過壽嗎?不如咱們回趟長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瞞,這樁婚事順便退了也罷。」
崔氏沉聲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邊,可還算安分?」
「她那樣的身份,怎麼敢放肆?每日就帶著小娘子在住處做做針線。不過大王在的那幾日,也沒睡在她那裡。只去看過小郎君兩次,都是獨宿書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給她們送些絹帛過去,再叫綉娘給她們做幾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還要帶她們去崇聖寺的家廟上香,得穿得體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別宅妾和妾生女,哪裡值得那些好東西?您還要帶她們去家廟?若不是柳氏趁您懷世子的時候,趁機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於鬧成如今這樣……」
崔氏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問題。何況她到底給大王生了兒子,現在也搬進王府認作姨娘,她的兒子女兒上族譜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們,她們若不知感恩,到時再趕出去也不遲。」
阿常原以為娘子獨掌王府多年,驟然冒出來一個妾,不知道怎麼應付。沒想到娘子心裡清楚著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親當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親那裡耳濡目染,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長安城裡,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這些崔氏從小都看慣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還是無法釋懷。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蕩蕩一行人,出發前往崇聖寺。
崇聖寺東臨洱水,西靠蒼山。有三閣九殿,房屋八百多間,佛一萬餘尊,是聞名天下的寶剎。寺中高聳三塔,可覽蒼山洱水之勝景。寺內的建極大鐘,鐘聲可傳八十餘里,有聲震佛國一說。
王府的隊伍綿延於道路上,百姓避讓於道旁,議論紛紛。
在絲綢與黃金等價的南詔,尋常百姓,皆穿著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飾華美,寶馬香車,自成一道風景。
大隊府兵在前面開路,崔氏穿對襟繪花襦,紅綢暗紋長裙,頭戴帷帽,騎在馬上,由一名崑崙奴在前面牽馬。
嘉柔也騎馬,穿著圓領缺骻炮,頭戴胡帽,腰間束著蹀躞帶,垂掛革囊和小刀等物,腳上穿一雙軟底鏤空錦靴,整個人顯得硬朗英氣。
數十僕婦和侍女緊隨其後,接著是一輛雙輪馬車。
馬車內坐著柳氏和順娘,泥土路顛簸得厲害,柳氏實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邊向外嘔吐。
「阿娘,您沒事吧?」順娘抬手給柳氏拍背。她們住在別宅的時候,很少出門,又不會騎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個時辰,坐不慣馬車,的確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過來查看:「阿娘要我來問問,你們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邊用帕子擦嘴,一邊擺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擱王妃和郡主的行程,還是繼續走吧。」
嘉柔心想這柳氏倒也懂點分寸,立刻調轉馬頭離去。
順娘看向窗外,心裡無端生出許多羨慕。嘉柔所騎的馬匹是官養馬,體形膘壯,鬃毛整齊,還配上了玉轡金鞍。馬鞍上鑲嵌著各色寶石,碧彩流光,整匹馬高貴俊美,威風凜凜。
同是雲南王的女兒,木嘉柔生來便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詔百姓更是只識驪珠郡主,而她竟連個大名都沒有。
柳氏看到順娘的目光,握著她的手腕告誡:「順娘,別露出那樣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羨慕不來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時候,所有的慾望都得掩藏起來,否則就會變成危險,明白么?」
這些話,順娘從小聽過無數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遠只做一朵開在牆角的野花。憑什麼,她就不能開給旁人欣賞?
此時,馬車陡然一停,母女倆身體前傾,險些撞在一起,不知前頭髮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著一隊人馬,陣仗也不小,擋住了去路。府兵跑來稟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們說天氣太熱,田夫人停下來休息,不肯讓我們先過去。」
氏族之中就數田氏的氣焰最為囂張,他們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謠,傳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連茅廁外頭都站著盛裝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這裡稍候,我過去看看。」嘉柔對崔氏說道。
田夫人坐在樹下的胡床上,幾個婢女正給她扇風,還遞水囊過去。她生得豐腴,帷帽上的皂紗分開,面若圓盤。
嘉柔下馬,田氏的私兵立刻圍上來。玉壺喝道:「睜開你們的眼睛看清楚,這可是驪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裝作沒看見,這才笑道:「郡主來了,你們還不讓開?」私兵們這才退開。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盡量客氣地說道:「田夫人,今日我們在崇聖寺有場法事,路上耽擱不得。還請你們讓開。」
田夫人捏著水囊,輕聲笑道:「郡主,我這腿腳實在不好,並非故意擋道。說起來,前些日子我好像見你與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狀似親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詔來了?」
「田夫人看錯了。」嘉柔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敘舊,還請改日,我阿娘還在等著。」
田夫人笑容微斂。從前見到嘉柔,她總是沒心沒肺地叫著「阿嬸」,口無遮攔,很容易就套出話來。如今目光沉靜冰冷,彷彿換了個人。
驪珠郡主早有婚約,是整個南詔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沒嫁過去,再鬧出些風言風語叫那長安的高門大戶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會順利。
烈日炎炎,嘉柔沒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皺眉問道:「夫人可是不想讓?」
田夫人見她好像真的生氣了,忙扶著婢女從胡床上站起來:「我哪裡敢阻王府的車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這就叫他們讓開。」
嘉柔目的達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沒有配鞍的高頭大馬直直地朝樹下狂奔過來,撞開了好幾個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攔住那個畜生!」可婢女驚慌地四處逃散,根本無人敢去阻擋。
嘉柔卻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馬前的地面上抽去,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馬兒再度受驚,抬起前蹄長嘶,又轉了一個方向。嘉柔趁機躍上馬背,一邊勒著韁繩,一邊撫摸馬的頸部,慢慢讓它平靜下來。
眾人驚怔地看著馬上的少女,無不為她的膽識所震。田夫人緩過神來,氣得要殺了這匹馬。私兵跑到她身邊勸說,這馬是大郎君花高價買來的,殺了估計郎君會不高興,田夫人這才作罷。
田夫人又要謝嘉柔,嘉柔只將馬還給田家便離開了。
玉壺跑到嘉柔的身邊,摸著心口:「郡主,那麼凶的馬,您怎麼就不怕?其實讓它嚇嚇田夫人也好!讓她那麼囂張!」
嘉柔原本沒想那許多,馬衝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就上去了。馴馬的本事,還是上輩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還笑話她笨,膽子小,總躲在他懷裡亂叫,但也沒讓她栽過跟頭。
原來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就算努力去忘,還是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田夫人很快讓道,等王府一行人過去以後,百姓也在議論聲中散去了。
路邊不知何時停了輛馬車。馬車的竹簾輕輕放下,車轅上坐著一個丹鳳眼,氣質清冷的男子。他低頭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嚇嚇那個田夫人的,誰讓她擋著路了。
「沒事,走吧。」車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如漱玉鳳鳴般。風掀動竹簾,露出裡面柔軟的地氈,一鼎銀鎏金三足香爐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泛著淺淺的粉。
「是。」男子駕馬,馬車緩緩向前駛去,揚起一陣輕塵。
順娘哪裡敢實話實說,連忙搖了搖頭:「沒事。大概是認床,昨夜沒有睡好。」
嘉柔也沒有多問,繼續閉目養神。反正誰過得不好,也不會輪到順娘,嘉柔倒是不必操心。
昨夜酒席散了之後,順娘偷偷跟著崔時照,想趁機表明心跡。昨日在別業,崔時照一直很照顧幾位姑娘,並沒有因她是庶女而輕視她,這讓她更加歡喜。可等她大膽表白以後,崔時照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說了做妾也沒關係,崔時照卻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別業門前再次遇見,他都一直很冷淡。
順娘覺得自己姿色雖不算國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並且女紅廚藝才學樣樣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時候也是雖敗猶榮。她從小就沒有名師來教導,全靠自己苦學,能答上那麼多句已經不容易,連廣陵王都誇她。她不覺得自己比旁人差,可還是被心儀的人拒絕了。
只因她是這樣卑微的身份。
崔時照和崔雨容將她們送到坊口,就告辭了。崔雨容騎在馬上,問崔時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見順娘攔著你,你們說了什麼,她哭著跑開了?她是不是喜歡你,想嫁給你?」
崔時照沒有回答,俊臉彷彿凝著寒霜。
崔雨容卻了解他的性子,不回答就等於默認了。沒想到那個順娘看起來唯唯諾諾,膽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雖有沒落的趨勢,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今年還要考進士科,是中舉的熱門人選。
這些年被阿兄拒絕過的女子都能從崔家門口排到朱雀大街了。憑她一個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還要去個地方。」崔時照說道。
「好吧。你可別去太久,省得母親又抓著我問長問短的。」崔雨容說完,騎馬朝前。崔時照則改變方向,往舒王府騎去。
舒王府在興慶宮後面的永嘉坊,幾乎佔了整個坊的面積,有兩條水道從府中穿過,帶來了豐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謨坐在堂屋的塌上,膝蓋上趴著一隻通體雪白的貓。他一邊看書,一邊撫摸著它的毛,十分悠閑。
堂屋中的陳設,古樸華貴,帷幄用金線綉著麒麟祥雲的圖案。外面廊下掛著幾個金絲鳥籠,鳥兒啁啾,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擋住了日頭。
崔時照走入堂屋,向李謨行禮:「拜見姑父。」
「子瞻來了。」李謨笑道,抬手讓崔時照坐下,「怎麼一日就回來了?此行如何?」
崔時照回道:「還算順利,不過中途我們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來了。」
「哦?竟有這種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謨不動聲色地問道。
崔時照道:「沒有,那些刺客不知為何又離開了。」他故意說得很慢,其間觀察李謨的反應。那些刺客自然不會是沖著旁人,必定是沖著廣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過於他的這位姑父。
近來聖人龍體違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動作,包括召那幾位藩王和節度使進都。有朝一日,難保不會發生宮變奪位之事。這些年太子幾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脅也就剩廣陵王了。但廣陵王身邊有個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聖人心中,這個分量無異於比天還大,所以輕易不敢動廢儲的念頭。
「廣陵王主張削藩,又跟河朔三鎮鬥了多年,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年輕氣盛,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李謨說道,「你可有發現玉衡的線索?」
崔時照搖了搖頭:「廣陵王雖然與小侄交好,但也沒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這麼久,都沒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費一番工夫。廣陵王這次也沒有帶旁人同來,只帶了他的內弟,看起來他們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淺。」
李謨輕輕摸著貓,漫不經心地說道:「李家一個無用的棄子,不足掛齒。」
崔時照卻不這麼認為。雖然他不明白李曄既不是庸碌無為之輩,為何要遠離長安,徘徊在李家的權勢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絕不是等閑之輩。當然這些話,他也不會告訴李謨。
舒王膝下無子,因此格外看重他這個內侄,大力培養,想將來為己所用。崔時照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與權傾朝野的舒王親近,表面依附於他,但他內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李謨膝蓋上的白貓忽然叫了一聲,外面響起了女子的聲音:「聽說大郎來了?」
話聲落,舒王妃便帶著婢女裊裊走入堂中,端上新鮮的瓜果和飲子給他們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謨的旁側,笑著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沒有遇到你。我剛從宮裡出來,太后和貴妃娘娘還問起你的婚事,想給你做媒呢。」
「多謝姑母掛心,小侄全力準備科舉一事,暫時沒有娶妻的打算。」崔時照回道。
他每次都這麼回答,舒王妃也習慣了。崔時照又坐了會兒,就告辭離去了。等他一走,李謨臉上的笑容就收了起來,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聲道:「我說過很多次,不要隨便進入我的地方。」貓兒似乎也被他的怒氣震懾,趕緊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聲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進來的……請大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