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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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無人, 大夫斟酌著字詞:「老夫看王妃身體康健, 小郎君在母胎便氣弱體虛,應該不是她所出吧?」
木誠節點頭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兒,你有話不妨直說。」
「敢問, 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還在人世?」大夫又小心問道。
這是什麼問題?木誠節皺了皺眉, 應道:「她在南詔,沒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來好得很, 你怎麼這麼問?」
「這就奇怪了。人的體質虛弱, 一種是先天的, 一種是後天的環境造成。雲南王府錦衣玉食, 小郎君如今體弱多半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大夫摸著鬍子說道, 「小的在都城為不少窮苦百姓診治時常見此例,大多是母親營養不足, 導致難產。而多半孩子生下, 母親也就油盡燈枯了。偏偏您又說孩子的母親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生小郎君的時候, 沒有發生險況嗎?」
這個木誠節倒是答不上來。當初曾應賢將柳氏贈給他, 他也不過是喜歡聽她彈琴唱曲, 並沒有多上心。後來跟崔氏爭吵,他無處可去, 便宿在柳氏那裡, 怎知柳氏竟懷孕了。縱然如此, 他也只是多添了幾個人在別宅伺候, 十多年間,沒再碰過她。
一年多以前,他終於打了場勝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後柳氏又一舉得孕。他忙於在南詔各地鎮壓暴.亂,等回陽苴咩城的時候,這個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整個過程,他都漠不關心,更談不上參與。
此刻被大夫這麼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頂之感,開始懷疑這個孩子的來歷。他向來不重柳氏,更不會關注她的一舉一動。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沒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沒有多想。
可若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後還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慄。
「你儘管開藥,別的事不要多言。」木誠節下令道。
大夫知道這種富貴人家都有些不能外傳的秘辛,他見慣不怪,所以才沒當著主母的面說。如果引出什麼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禍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該怎麼做。」說完他就退下了。
木誠節負手站在廊下,獨自沉思了很久,叫來一個心腹附耳叮囑了幾句:「……此事不要驚動任何人,暗中查訪,有消息就來稟報。」
那心腹剛離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來,臉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見他站在廊下,先過來行禮:「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門拜訪了!」
到了都城以後,李絳都沒有主動聯絡過木誠節。按理說兒女親家,十年不見,不該這麼冷漠。崔氏私下也問過此事,木誠節推說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經私下書信問候過了。
可事實並非如此……好在終於還是來了。
這幾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們遲遲不來,正擔心有什麼變故。眼下李曄親自登門,崔氏心裡一塊大石終於落地。她吩咐阿常為自己梳妝打扮,輕容花紗的外衣,泥金繪帔帛,內里是大撮暈纈團花的真紅齊胸襦裙。
她走出房門,木誠節已經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霧鬢雲鬟,當真像從畫里走出的女子。難怪他當年一見傾心,再也不想娶別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開目光:「大王還不走嗎?」
木誠節這才回過神來,邁開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說:「娘子風韻不減當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讓大王看得移不開眼睛呢。對了娘子,聽前院說那個李家郎君生得極好,前頭的侍女僕婦都傳瘋了。」
「生得好有什麼用?」崔氏很冷淡地說,「他父親不來,自己來幹什麼?李家若不好好給個說法,這門婚事我還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難道還委屈他們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這麼多日,娘子心中難免有怨氣,只是笑笑不語。等他們到了前堂,看見李曄之後,崔氏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李曄原本站在屋中,正觀看壁上掛的一幅畫。他穿著普通精布長袍,身上沒有任何貴重的裝飾,整個人非常清秀雅緻,如玉人一般。他的個頭很高,雖然體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沒有病弱之態。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詩書的底蘊。
這第一眼,崔氏可以說非常滿意。
她不動聲色地跟在木誠節身後,走入堂屋之中。李曄聞聽聲音,過來行禮,腰背幾乎與地面相平:「拜見雲南王,王妃。家父事忙無法脫身,特命李曄前來,代為問候,還請二位尊長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說得十分誠懇,聲音也平和悅耳,沒來由地讓人心情愉悅。連向來嚴厲的木誠節也難得有了幾分好顏色:「不用多禮,坐下說話吧。」
木誠節和崔氏坐於正榻,李曄就坐在旁邊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視。木誠節與他寒暄了幾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進退有度。絲毫沒有被家中輕視的那種自卑和陰暗。
崔氏越看越覺得滿意,連日來的怨氣都好像煙消雲散了。她本就不求將女兒嫁給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個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目前為止,李曄是相當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過了她的預期。
這樣的言談舉止,別說是現在已經沒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幾個來,就是崔氏年輕時,長安城裡的貴公子們,又有幾個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誠節一眼,能感覺出來,他也很滿意。
嘉柔被玉壺拉到了廳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僕婦堆在門邊偷窺。玉壺興緻勃勃地也要過去,嘉柔拉著她道:「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昨夜她醉酒,還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麼,要是遇見了會很尷尬。
怎麼一遇到這個人,她老是出醜呢?
「郡主對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嗎?王妃身邊的婢女說,他長得頂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這裡,婢子去看看。」玉壺沖嘉柔使了個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僕婦中去了。
從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個側影,淡泊安然,應該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牆上,苦笑著搖了搖頭。前世她要努力逃開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她這個人的確是看臉的,若她早看見李曄,或許不會愛上虞北玄,做出那麼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曄退婚之後,好像一直沒有娶妻,也沒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後就沒落了,李絳被罷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門出身的官員,能留在他身邊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時照。雖然不知李絳為何被罷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沒剩幾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讓阿耶穩住南詔的局勢,不讓吐蕃趁虛而入,那麼阿弟就不會死。
以後的事,她暫時想不了那麼多。
堂中,李曄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題:「昨日在驪山別業,我與郡主一見如故,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門,除了問候大王王妃,還想詢問婚事。約定的婚期將至,若二位尊長沒有異議,我回家之後,便讓家中著手過六禮之事。」
木誠節夫婦沒想到李曄跟女兒已經見過面了。聽他話中的意思,兩個人都很滿意彼此,這無異是錦上添花。木誠節剛要一口應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開口道:「我聽聞李郎君體弱多病,沒有功名在身,與你的父兄相去甚遠,又避開家中獨居。我和大王就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是十分愛重她,不知你憑何承諾可以給她幸福?」
崔氏這話問得直接,甚至有幾分為難李曄的意思。可她卻偏偏要問,因為想聽李曄怎麼回答。李曄想了想說道:「實不相瞞,我年少時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靜養,現在身子已經大好,卻不喜熱鬧。郡主下嫁給我的確諸多委屈。我雖身無長物,卻可以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愛她之心。」
這天底下最好的愛,便是父母之愛。無私無畏,毫無保留,永遠都不會有背叛。李曄的這句承諾,讓崔氏十分動容,含笑說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兒交給你了。」
李曄長拜,然後告辭離去。
他走出堂屋,門外的婢女僕婦早就四下逃散,不見蹤影。有下人來引他出府,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著雲松上馬車,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親存了什麼心思,也得風風光光地操辦這場婚事。這些年他不爭不搶,該讓的都讓了,唯獨這件事,不能再退讓。
雲松覺得這次郎君出了趟遠門回來,有點怪怪的。不僅認真養起嬌貴的牡丹來,居然還親自跑到別人家中拜訪,他平日可是連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雲松雖然是近身伺候李曄的,可李曄性情孤僻,大多時候喜歡一個人呆著,任憑雲松有十個腦袋也猜不透李曄的想法。雲松想起一事,說道:「郎君,剛才小的好像看見那位專治小兒科和婦科的莫大夫從府里出來。他那麼難請,據說成國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個月。怎麼雲南王本事通天,這麼快就排上了。」
李曄沒有接話,是他讓莫大夫去看診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問問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麼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樣。
*
晚些時候,木誠節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曄今日來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經應下,只等李家派人來過六禮,商議婚期。今後你就安心待嫁吧,別再惹事。」
到了這個時候,嘉柔自然不會說不好。她此刻其實還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一直都知道這個結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說不出的複雜。
只要能幫到阿耶就好了。
木誠節向來不知道怎麼跟兒女親近,說完后就打發嘉柔回去了。過兩日便是曲江宴,他還得去看看木景清準備得如何了。
今日李曄到府,其實他心裡是高興的。
十年前,李絳雖是趙郡李氏的一房,但家族之中各種勢力爭鬥,他處處受到掣肘。那時,木誠節因冊封木景清為世子一事進京,受到了不小的阻擾。幸得李絳仗義相助,二人因此結緣,引為知己。李絳直言所處困境,木誠節便大方與他定下兒女親事,言明雲南王府會全力支持他。
有了這門親事,加上當時木誠節屢立戰功,頗受天子的重視,李絳的官運也亨通起來。
十年之後,李絳已經拜相,李家的權勢和資源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不再需要外力。而隨著天子對藩鎮態度的改變,以及在與吐蕃幾次戰役中的失利,木誠節這個雲南王早就沒什麼分量。與雲南王府結親,甚至意味著要捲入南詔那個爛攤子裡頭。
李絳之所以沒有提出退婚,一則是不能失信於人,二則是當年訂立婚約之時,李絳便留了個心眼,許的是最小的兒子。李曄沒有官職,對李家來說無關緊要,就算將來南詔發生什麼,對李家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但李絳卻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樣,對木誠節推心置腹了。
這些木誠節心裡很清楚,但他不怪李絳。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要全力守護的東西。他堅持婚事,何嘗不是有私心?哪怕知道李絳不會幫他,他也需要李家。為了南詔,為了萬千百姓,為了家廟裡供奉的天子曾賜給先祖的金印。
縱使這條船已經千瘡百孔,他也要撐下去。
周圍一片扼腕嘆息之聲。鬧市行刑本只適用於庶民和窮凶極惡之人,怎麼也輪不到原本身份高貴的郡主。但如今朝廷為了表示與各大藩鎮對抗的決心,特意殺雞儆猴。
而且,這世上早就沒有雲南王府了。
刑場之中,木嘉柔穿著粗麻的囚衣,黑髮狼狽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繩捆綁,分別由五匹馬牽引。馬兒不停地打著響鼻,四蹄踏地,蓄勢待發。
她睜眼望著天空落下的雨絲,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沒有前幾日的驚懼和恐慌,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那就坦然面對好了。
淡而無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無邊的苦澀。過往二十四年的歲月猶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閃現。
她出生於南詔,父親是赫赫有名的雲南王,母親來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時為了跟淮西節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親,被逐出家門。
後來,虞北玄奉旨迎娶長平郡主,她從髮妻變成了平妻。但憑著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啟用了一批極力主張削藩的大臣,陸續收歸藩鎮的權力。虞北玄派人到長安刺殺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傷,震驚朝野。之後,朝廷傾全國之力對淮西用兵。
她跟著他南征北戰,卻為保護他的老母親,失手被朝廷的軍隊所捕,帶回了長安關押。
朝廷以她為餌,設下重重陷阱,誘虞北玄前來。她知道自己與他的宏圖霸業相比,或許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還是存了一點點的希冀。
耳畔忽傳來宦官姦細的嗓音:「聖人至!」
木嘉柔輕扯嘴角,想不到她這個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親自監刑。
元和帝登基不過幾年,尚且年輕,是個有為的君主。政治上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改革時弊,極力修補著四十年前那場大亂留給帝國的嚴重創傷,重振朝廷的威望,國家漸有中興之象。
宦官走到刑場之中,看著地上蓬頭垢面,難辨容顏的女囚,趾高氣昂地問:「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沒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聖人幾番昭告天下,反賊虞北玄必知你在長安受刑,然他棄你於不顧,你心中不怨嗎?再告訴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圖。如今你已經無用,他自然不會來救。」
木嘉柔心頭一動,卻因為脖子被粗繩勒住,無法轉頭看那宦官的形貌。餘光里只有一雙被雨微濕的烏皮六合靴,十分乾淨,與周圍的泥濘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