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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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未見車裂之刑了, 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驪珠郡主, 淮西節度使虞北玄的髮妻。虞北玄起兵之時, 將聖人的堂妹殺了祭旗, 如今她落在聖人手裡,怎能有好下場?」
「既是虞北玄之妻, 他就不管?」
「虞北玄剛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 現在無暇它顧啊……唉, 本是金枝玉葉落得這般下場。」
周圍一片扼腕嘆息之聲。鬧市行刑本只適用於庶民和窮凶極惡之人, 怎麼也輪不到原本身份高貴的郡主。但如今朝廷為了表示與各大藩鎮對抗的決心,特意殺雞儆猴。
而且,這世上早就沒有雲南王府了。
刑場之中, 木嘉柔穿著粗麻的囚衣, 黑髮狼狽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繩捆綁,分別由五匹馬牽引。馬兒不停地打著響鼻, 四蹄踏地,蓄勢待發。
她睜眼望著天空落下的雨絲,表情木然。到了此刻, 反而沒有前幾日的驚懼和恐慌,反而顯得十分平靜。
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那就坦然面對好了。
淡而無味的雨水落入口中, 蔓延出無邊的苦澀。過往二十四年的歲月猶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閃現。
她出生於南詔, 父親是赫赫有名的雲南王,母親來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時為了跟淮西節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親,被逐出家門。
後來,虞北玄奉旨迎娶長平郡主,她從髮妻變成了平妻。但憑著他們之間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啟用了一批極力主張削藩的大臣,陸續收歸藩鎮的權力。虞北玄派人到長安刺殺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傷,震驚朝野。之後,朝廷傾全國之力對淮西用兵。
她跟著他南征北戰,卻為保護他的老母親,失手被朝廷的軍隊所捕,帶回了長安關押。
朝廷以她為餌,設下重重陷阱,誘虞北玄前來。她知道自己與他的宏圖霸業相比,或許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還是存了一點點的希冀。
耳畔忽傳來宦官姦細的嗓音:「聖人至!」
木嘉柔輕扯嘴角,想不到她這個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親自監刑。
元和帝登基不過幾年,尚且年輕,是個有為的君主。政治上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改革時弊,極力修補著四十年前那場大亂留給帝國的嚴重創傷,重振朝廷的威望,國家漸有中興之象。
宦官走到刑場之中,看著地上蓬頭垢面,難辨容顏的女囚,趾高氣昂地問:「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沒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聖人幾番昭告天下,反賊虞北玄必知你在長安受刑,然他棄你於不顧,你心中不怨嗎?再告訴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圖。如今你已經無用,他自然不會來救。」
木嘉柔心頭一動,卻因為脖子被粗繩勒住,無法轉頭看那宦官的形貌。餘光里只有一雙被雨微濕的烏皮六合靴,十分乾淨,與周圍的泥濘顯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於他之後,她借你父親之手,得到了南詔每年一成的鹽鐵。再通過崔家之名,為自己廣羅人才。如今,他羽翼已豐,欲與武寧節度使結盟對抗朝廷。武寧節度使有一愛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殺長寧郡主,棄了你。」
木嘉柔腦中轟然一聲炸開,原來她被逐出王府以後,阿耶和阿娘還在暗中幫她?這幾年,他對她的好,竟是因為這些?他說去武寧節度使那兒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來都是假的!他早就棄了她,做好另娶的準備!
她的手漸漸握緊成拳,眼眶發燙。腦海中有個聲音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他們的離間之計。可她都要死了,他們編這些謊言又有何用?
當初阿娘也跟她說過,虞北玄與她在馬市上的相遇並非偶然,是他處心積慮的接近。只是那時她不肯聽罷了。
雨始終未下大,長安的春日還帶著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臉上,與淚水混在一起,洶湧地滾落。
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為他付出了青春,放棄了身份,拋棄了家人。到頭來不過是他大業途中的一塊踏腳石罷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嚴的聲音自監刑台上落下。
五匹馬在馬倌的指揮下一併向前,將她從地上拉起。四肢被撐拉到極致,十分痛苦,勒緊的脖子也讓她窒息。
「陛下,臣有幾句話要說!」刑場之外忽然有人高聲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陣喧嘩。
但周遭的聲響在她耳邊逐漸遠去,彷彿在另一個世界。
她已生無可戀,只求一死。
家廟在後山,僧眾正在準備,迎客僧先帶女眷到禪房休息。
這處院子被寺裡面單獨辟出來,環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圍,婢女和僕婦則守在院子門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陽花,或淺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團,掛在叢叢翠葉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禪房中看經書,嘉柔坐在旁邊發獃。崔氏看了看她,說道:「昭昭,你若是嫌悶,不如和玉壺去後山看看家廟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總覺得她太過活潑,還是穩重點好。現在又怪木誠節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讓她轉了個性子。有時自己這個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嘉柔依著崔氏的吩咐,帶著玉壺走出院子。她對崇聖寺再熟悉不過,不像順娘來的時候,興奮地四處張望。
去往後山的路上,經過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還拉著幕布,廊下胡亂地堆著磚頭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時,工匠大概都去進食休憩了,寂靜無人。
陽光被頭頂的參天大樹所遮擋,林間一陣陰風。玉壺膽子小,不自覺地往嘉柔身後縮了縮。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薩保佑,你怕什麼?」
玉壺說不上來,就是莫名地覺得心慌。忽然背後一道勁風,她還未及轉身,脖頸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嘉柔猛地回頭,看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男人,驚得倒退了兩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裡的人,依舊眉眼凌厲,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雙臂,將她一把拉到懷裡,聲音低沉:「柔兒,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開他的手,但他的力氣太大,她掰不動。她又張嘴欲叫,他乾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將她攔腰抱到旁邊的偏殿裡頭,直接按在了牆上。
他的手掌乾燥粗糲,掌心所有厚繭的位置她都清楚。
這個距離,近到兩個人的呼吸都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與他四目相對,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統,眼窩略深,鼻樑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這個凝聚了她前生所有愛與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經想過,再見時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讓他體會那種錐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夠,就再刺一刀。
可真見到了,她卻並不想那麼做了。前世的種種如東流之水,再難西還。他痛或者不痛,已經與她無關。
「我去信數次,你是沒收到,還是故意視而不見?究竟發生何事?」虞北玄低聲說道,緩緩鬆開手。
嘉柔平復下來,嗤笑一聲:「聘則為妻,奔則為妾。這個道理,使君不會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驪珠郡主,為何要自貶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皺眉。她幾時在意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這個女子與馬市上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簡直判若兩人。他從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點情愫,反而有種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從何來?
他覺得疑惑,手臂收緊她的腰身,低頭靠近她。
「別碰我!」嘉柔掙扎著從腰間扯下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識地抬手抵擋,那刀刃極其鋒利,在他臂上劃出不淺的傷口,瞬間將他的衣袍染紅。
他本能地後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隱藏在暗處的護衛欲動,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視嘉柔:「為何?」
嘉柔微微喘氣,繼續拿刀指著他:「虞北玄,你聽好了,我知道你潛入南詔接近我有別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經開心過,因此你騙我的事,一筆勾銷。但我們之間,到此為止!現在,你馬上離開,我不驚動任何人。如若你繼續糾纏,我絕不客氣!」
虞北玄盯著她,片刻后,不怒反笑。這世上威脅過他的人幾乎都死了。從他變成淮西節度使開始,還沒有人敢拿著刀跟他說話。
但這隻溫順可愛的小白兔,忽然間長出了利爪,變成小野貓,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脅。
嘉柔收回短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腳步。她的性子外柔內剛,他才領教過那刀口的鋒利,極易傷到她,所以不敢再輕舉妄動。
「你是認真的?」虞北玄說道,「若你想要名分,我會向你父親求娶。」
嘉柔冷笑:「你別做夢了,我有婚約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況我絕不會嫁給你!」
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叫起來:「玉壺,你怎麼躺在地上?快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