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李曄回到李家, 門房的人對四郎君連日來頻繁回府雖感到奇怪,仍然是恭敬地迎了進去。府上似乎有客人, 李絳正在見客。李曄便去前院的偏廳里等著。下人送了壺苦茶,上了幾碟茶點,知道他喜清靜,就退下了。
這偏廳外面的老槐樹上有喜鵲在築巢, 嘰嘰喳喳叫得十分熱鬧。
他於這個家而言明明是主人,卻處處顯得格格不入,有些諷刺。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 然後有人進來了。李曄辨氣味也知道他是誰, 只不過依舊低頭喝茶, 裝作咳嗽了兩聲。
來人在他面前坐下, 俊眉修目, 跟他長得有幾分相像,但眼神卻很驕傲。這是他的二兄李昶, 年紀輕輕已經是戶部的度支員外郎, 是裴延齡的得力手下。他暗地做的那些事,李曄一清二楚。壓在廣陵王那裡的彈劾奏章,他也都一一看過。若不是助紂為虐, 怎麼可能升得這麼快?
而廣陵王之所以壓下不提,並非因為李昶是李家的兒子。李淳不是一個因私廢公的人。只因現在時機未到, 他要忍。
李昶把玩著手中的茶杯, 眼睛也不看李曄:「你最近回家倒是勤快, 身子這麼弱何必來回奔波?呆在驪山就是了。」
李曄柔和地回道:「雲南王到了長安, 我與驪珠郡主的婚事需有人出面。特意回家來跟父親商量。」
李昶看了他一眼:「怎麼,你不知道?南詔如今亂成一團,人人都想當雲南王。木誠節想攀上我們李家,替他收拾爛攤子,你還敢娶他的女兒?」
「這是父親早年間定下的婚事,我只是依照婚約,把她娶回來。」李曄淡淡地說道。
李昶卻覺得這是他的託詞:「若你不想娶,隨便尋個由頭退婚就是了,木誠節能奈我們何?父親心中也未必贊成這門婚事,只是當年應下了,不能失信於人。想辦法把婚事退了吧。」
他替李曄做了決定,說完之後就站起來,準備離去。李曄忽然說道:「二兄,恕難從命。」
李昶回頭看著他,挑了挑眉,彷彿沒有聽清:「你說什麼?」他沒有想到這個棄子竟敢違抗自己。他從小就自命不凡,天資聰穎。在李曄出生以前,他一直是長安城裡公認的最有才學的世家子弟。
儘管如今李曄已經一文不名,可他對這個異母弟弟的厭惡卻絲毫沒有減少。李曄差點危及了他在李家和父親心中的地位。對李家來說,有他李昶就足夠了,根本不需要李曄。所以李曄憑什麼拒絕?他以為自己是誰?
「我回家之前,已經去見過雲南王,口頭定下婚事。我回來,是讓父親準備六禮的。」李曄平靜地說,「所以婚事退不了。而且這是我的事,請二兄不要插手。」
李昶看著他,富有深意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就負手出去了。他在官場上有個外號叫「笑面虎」,從來不會發怒。但是他這樣笑的時候,表明已經惹到他了。那麼通常那個人就不會有好下場。
地上樹影斑駁,明明酷暑當頭,李曄心裡卻冷如冬月。其實他不用看不上二兄的手段,這個家裡的人,哪個不是在算計,包括他自己。不過是群因相同的利益而呆在一個屋檐下的人,根本談不上親情。這也是他不喜歡回來的理由之一。
冷漠,自私,虛偽。當年那丫頭雖是小小年紀,罵得卻是字字珠璣。
過了會兒,下人急匆匆地來請他去李絳的書房,想來李昶已經去過了。李曄走到書房前的長廊,看見一個側影在轉角處消失,大概是父親剛才所見的客人。
他走進書房,看見父親端坐在案后,面色凝重地問他:「我只是叫你去代為拜望一下雲南王,以盡禮數。誰教你自作主張,把婚事定下了?」
「父親是打算悔婚嗎?」李曄反問道。
李絳沉默。他並沒有悔婚的意思,哪怕木誠節如今麻煩纏身,幾日前還在舒王府的宴席上得罪了舒王,但這些也不能抹滅自己當初艱難之時,他伸出的援手。李絳本想拖一拖婚事,不想在這個風口浪尖卷進木誠節跟舒王當中去,偏偏李曄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這個習慣於掌控全局的人,有些惱怒。
「我何時說過要悔婚?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何能自己去開口?」李絳皺眉道。這個兒子他鮮少關心,在他看來,與其關心一個扶不起的阿斗,倒不如把心思花在另外兩個更有出息的兒子身上,為家族帶來更大的榮耀和利益。
平素家裡的事李曄從不參與,也漠不關心。此番一反常態,對婚事積極起來,李絳也覺得奇怪。
「我見到驪珠郡主,十分喜歡。」李曄拜道,「兒子想履行婚約,娶她為妻。還望父親成全。」
這麼多年,李曄從未這麼直白地表露心意。可李絳希望聽到的是,他願意入仕,願意成為李家的力量,而不是這些無關緊要的兒女情長。
崔清念當年便美冠長安,多少士族子弟拜在她裙下。想必她生的女兒,也應當是天姿國色。李曄是個一根筋的人,自定下這門婚事後,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李絳想,如若連這個心愿都剝奪了,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未免太過殘忍。
李絳打開桌上的書卷,淡然地說道:「既然你執意要娶,六禮便交由你母親去張羅。我要準備曲江宴的事,你出去吧。」
李曄卻沒有走,反而往前幾步:「父親,我從未向家裡要過什麼,也沒向您求過什麼。只這樁婚事我十分看重,還希望您能夠出面請動太師夫人保媒,聘禮也不能低於兩位兄長迎娶嫂子的規格,甚至還要更重。這件事母親做不了主,盼望父親能夠出面。」
李絳面色一變:「我應下這門親事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你竟然還要我風風光光地操辦?你可知雲南王如今是個什麼境況?他剛得罪了舒王,你要李家跟舒王作對嗎?」他口氣里的怒意已經不加掩飾。
李曄低頭說道:「節度使和藩王本就忠於朝廷,舒王要他們表態支持,這是強人所難。雲南王所作有何不妥?難道如今的朝廷,忠臣良將已無容身之地,全是舒王的天下了嗎?十年前,父親陷於困境之時,是雲南王仗義相助,才得以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如若父親委屈了郡主,外人會怎麼評價?說您位極人臣,卻忘恩負義,翻臉無情!這樣做,不會寒了那些追隨您的門生故吏的心嗎?」
「你放肆!」李絳拍案喝道。
書房外面,下人聽到裡頭的爭吵,都很擔心。雖然誰都不敢進去勸架,但還是有人去了後院稟報鄭氏。鄭氏正在繡花,也吃了一驚。這父子倆雖然平日不怎麼親厚,但這麼多年也沒紅過臉,怎麼好端端地吵起來了?
她趕緊扶著婢女到了垂花門,又有一個人跑來稟報,說四郎君已經走了。
鄭氏愣住,追問:「四郎君沒事吧?相公可有大怒?」李絳的脾氣上來,可是相當嚇人的。當年她為李曄抱屈,就被他打了一巴掌,臉腫了好幾日。至今想起來還覺得臉頰生疼。
那下人支支吾吾地說:「具體小的也不知,就看見四郎君出來,捂著臉……好像被相公打了。」
*
雲松駕著馬車匆匆出城,一路趕回驪山的別業。李曄默不作聲地回到竹喧院,雲松小聲問道:「我給郎君找藥箱吧?傷得不輕呢。」
李曄臉頰紅腫,嘴角有點青紫。
「無妨。」李曄淡淡說道,「你下去吧。」
雲松有些擔心,但也不敢多問,還是退出去了。
李曄走到書桌後面,將剛才看到的東西全默寫了在紙上。他知道父親的弱點,只有徹底激怒他,他才會暫時放下戒備,讓自己完整看到書卷上的內容。而且父親極好面子和家聲,經他一激,想必也會慎重考慮這門婚事。
李絳負責曲江宴,這上面所記的事都與曲江宴有關。他們所擬定的官名果然都是散官,沒有實職。而且連住處都安排好了,就在十王宅附近。如他所想的,這些加官的節度使和藩王之子都要扣為人質。
聖人久病纏身,必定不會花這番心思。更何況他在奉天之難時,已被逼宮的藩鎮牙兵嚇破了膽子,不會主動對付藩鎮。那便是舒王的主意。名單上木景清也赫然在列,想來過程並不重要。那日在舒王府沒有表態支持舒王的人,兒子都將留在長安。
他本來不該出手干預這件事,任此發展,還可以抓住舒王結黨營私,權柄過重的錯處。但那夜她口口聲聲都是阿耶和阿弟,可見家人在她心中的分量。那他就不能袖手旁觀了。
晚些時候,廣陵王府的人借廣陵王妃之名來送糕點。外人都知道王妃只有這麼一個弟弟,自然以為待他格外親厚,不會惹人懷疑。而實際上這個來送食的人是廣陵王的內衛,專門負責在兩人之間傳遞消息,也是少數幾個知道李曄乃是玉衡的人。
內衛都是私兵,不用真名,而是用代號,這個叫白虎。南詔之行,他也是護衛之一。
屋中燭火昏暗,白虎還是看到了李曄臉上的傷,不禁開口道:「先生,您的臉……沒事吧?」白璧一樣的俊臉,忽然有了傷痕,想不注意都難。
李曄微微側了下頭,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之中,目光如寒冰一樣。他大多時候都是很溫和的,只有心情不佳的時候才會冷如冰霜。白虎跟他打交道幾年了,多少摸清了一點脾性。
雖然他們有時候都會覺得很奇怪,憑先生這樣的身份和能力,若幫助李家,恐怕李家的權勢會比現在更煊赫。可偏偏先生選擇的是如履薄冰的廣陵王,一個弄不好,兩人都會粉身碎骨。
在舒王隻手遮天的當下,廣陵王要走的路實在太難了。
還記得當初先生不過跟廣陵王秉燭密談了一夜,兩人便達成共識。後來廣陵王甚至不惜娶了先生的阿姐作為兩人私下交往的掩護。廣陵王對先生,真是傾其所有,以國士待之。
李曄問道:「廣陵王可有說曲江宴的事?」
白虎搖了搖頭:「曲江宴的內容是由……李相公安排的,連太子都不知道其中的內情。廣陵王要屬下過來,只是送這盤玉露團給先生。說味道很好,請先生一定要嘗嘗。」
李曄看向案上的五瓣白瓷碗。玉露團是一種糕點,尋常只在燒尾宴上能看到。用奶酥雕成玉露的形狀,色澤鮮艷,入口即化,深受達官顯貴的喜歡。明明李淳自己最喜歡吃這個,怎麼又送來給他……李曄提筆寫字,對白虎說道:「下次他再送甜食給我,你就回他我不愛吃這些。這個我收下了。」
白虎應是,又替主子惋惜。覺出那麼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意思。
李曄將兩封信折好,拿給他:「一併交給你主子。沒事的話,就回去吧。」
白虎恭敬地把信接過,又說:「廣陵王還要小的轉達,先生晚上若睡不安穩,還是少飲些苦茶。山中夜涼,如要觀星象,在屋中就好,記得多添一件衣裳。您的身子不比常人,一旦傷風感冒便會很嚴重,一定……」
越發婆婆媽媽的……李曄淡淡打斷:「知道了。」他這種不耐煩,很嫌棄的一面,也只有對著李淳才會露出來點。
白虎微笑,知道他聽進去了,這才放心地離去。
李曄走到窗邊,久久凝望著天邊最亮的一顆孤星,也不知是不是老師在天上看著他。世人皆以為白石山人尚在人世,所以天子也不敢輕易動廢儲的念頭。卻不知早在他下山的那年,老師便已溘然長逝。這世上,再無白石山人。
白石山人對李曄等同再造之恩,如師如父。跟在老師身邊的那幾年,他才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原來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如同他的父兄一般冷漠。
「老師的遺志,玉衡至死不忘。」李曄閉目說道。
到了曲江宴這一日,木景清十分緊張,早早起來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渾身出汗。嘉柔也起的很早,在旁邊看著他:「聖人考你才學,你抱佛腳也要看點書,打拳幹什麼?」
木景清回道:「阿姐,我緊張的時候就得打拳,否則待會兒在御前,恐怕話都說不利索!」
嘉柔無奈地搖了搖頭,其實也不怪木景清,她上輩子被抓到元和帝面前的時候,也是感覺到天子的氣勢,大氣都不敢出。可那日在驪山見到廣陵王,分明是個挺隨和的人。大概只有當了帝王,才會有那種天威難測的氣勢。
廣陵王能登基也是九死一生,峰迴路轉。眼下這個時候,恐怕人人都以為舒王會當皇帝呢。
崔氏拿了一套嶄新的袍子給木景清換上,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他幾句。木誠節看天色不早,對母女兩個說道:「我們得走了。」他雖然不參加曲江宴,卻要跟別的節度使一起進宮。
等父子倆走了,嘉柔見崔氏心事重重的,便問道:「阿娘,您怎麼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崔氏按著心口:「昭昭,你說二郎不會有事吧?」
就嘉柔前世所知,阿弟是完好無損地回了南詔。虞北玄回到蔡州跟她說起曲江宴,也是三言兩語地略過。所以她不知道曲江宴上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結果。
她安慰崔氏:「聖人是考才學,阿弟不會有性命之憂的,您別太擔心了。」
崔氏嘴上應好,心裡卻是惶惶不安。她私下問過木誠節身邊的心腹隨從,才知那日在舒王府宴席上,舒王要他們表態是否支持,木誠節借醉酒矇混了過去。但是舒王的性子,崔氏還算了解一些。他是個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人。因此她擔心這曲江宴可能會另有明堂。
只是這些話告訴嘉柔,也不過是多一個人擔心,她才沒有明說。曲江宴連兄長都沒資格去,還有誰能手眼通天?她也是無計可施,只能等消息了。
用過早膳,順娘來崔氏這裡請安。崔氏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叫阿常拿了一個名冊給順娘:「崔府辦壽宴那日,大體有這些人要來。雖然男女是分開的,但我用硃筆圈出來的那些人的女眷,你可以多加留意一下。這幾日時間,足夠你熟悉了。」
順娘打開名冊,看到上面寫著名字,排行,嫡庶還有籍貫,乃至本身有無功名,父親官居幾品。她驚訝地說道:「母親,您這是……」
「你是雲南王的女兒,我也希望你能找個好歸宿。你姨娘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崔氏頓了頓說道,「這些人大都家世清白,前途無量。你若肯這幾年吃些苦,將來會有福氣的。」
順娘知道崔氏是為她好,可她心中已經有了崔時照,再容不下旁人。但這個想法太不自量力,只怕說出來,崔氏也不會同意。順娘默默把名冊收下,心裡盤算著只要崔時照不娶,也沒有人家看上她,她便還有機會。
她表現得如此平靜,倒在崔氏的意料之中。春桃已經向她稟報過,這幾日順娘都是患得患失的,跟初來長安時的興奮截然不同,心中必定有事。
崔氏還願給她這個機會,便是希望她能及時擺正位置,不要心比天高,否則只會摔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