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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崔氏從沒有提過這位姨母,嘉柔也沒見過,但對她的事時有耳聞。


  譬如她性喜奢華,常在驪山的別業舉辦宴會,遍請都中的貴婦人,很會引領都城中的風向。傳言她有一條用翠鳥的羽毛編織的裙子,各個角度看會有不同的光澤,十分艷麗。富貴人家紛紛效仿,導致都城附近的翠鳥差點滅絕,宮中還特意為此下了禁令。


  本以為是個驕奢傲慢的婦人,看著又不像。


  「見過姨母。」嘉柔行禮。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輕巧地說道:「第一次見你,備了份薄禮,你拿去玩玩吧。」說著示意身後的婢女將東西拿上來。


  婢女將盒子打開,屋子裡的人都發出驚詫聲。


  那是一對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紙,光亮如鏡,紋飾天然,貢品裡頭也找不到這樣等級的。嘉柔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自然知道這對夜光杯的價值無法用金錢來衡量。


  但她也已經看出來,阿娘跟這個姨母的關係似乎不大好,猶豫著沒有接。


  崔氏卻開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這口氣分明透著客套和生疏,一點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謝之後,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邊。


  崔植見滿屋都是女眷,自己留著也不方便,交代妻子盧氏好好陪著,先行離開了。


  盧氏亦系出名門,可跟兩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夠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個見面禮給嘉柔,是一套刻著花開富貴紋樣的金臂釧。


  崔老夫人說,這是盧氏給二娘子準備嫁妝時,一併請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當年陪嫁的黃金,特意打造兩對出來,世上絕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邊的順娘聽了,不禁咂舌。這都城裡的名門望族果然不同凡響,隨便出手的見面禮,都是她一輩子沒見過的好東西。相比之下,陽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門小戶了。


  崔氏順道介紹了順娘,崔老夫人和盧氏倒沒把一個庶女看在眼裡,不過看崔氏的面子,還是賞了些東西。自然比不上給嘉柔的,但都是外頭不常見的首飾,順娘只覺得受寵若驚。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開口道:「這模樣倒是生得不錯,性子也安靜,今年多大了?」


  順娘趕緊回到:「回王妃的話,小女今年十三歲。」


  「倒是談婚論嫁的年紀了。」舒王妃點了點頭。


  順娘聽了臉一紅,沒想到剛進都城,託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這樣高貴的王妃說上話,心裡還美滋滋的。


  崔氏不願讓她們多接觸,叫順娘退到旁邊。舒王妃起身道:「母親,我也該進宮了。您很久沒見阿念,好好跟她聊聊,過幾日我再回來看您。」


  崔老夫人隨口應好。她現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對舒王妃就難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沒有接話,只當做沒聽見。倒是盧氏跟著起身道:「您怎麼不多坐一會兒?長平郡主又在宮裡鬧了?」


  舒王妃嘆氣:「是啊。她自小養在太後身邊,性子驕縱,聽說要嫁給淮西節度使,竟然鬧著絕食。太后特命我進宮去勸,我也只能試試了。誰教這樁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說完,她帶著屋裡近半數的婢女僕婦,翩然離去。


  盧氏還是稟了崔老夫人一聲,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長平會嫁給虞北玄,卻不料是舒王從中牽的線。她一直覺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內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許正是舒王。


  舒王曾經一度離皇位很近。若他當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許就不會發生虞北玄謀反的事,所有人的命運也會隨之改變。但嘉柔這一世已打定主意遠離虞北玄,所以皇位爭鬥的漩渦,也跟她沒有多大關係。


  崔氏聽到淮西節度使的時候暗暗吃驚,再看嘉柔,見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來。這世間有很多造化弄人,看來她跟虞北玄的確沒有緣分。


  崔老夫人突然問道:「昭昭十五歲了?不如嫁給我們大郎,也好親上加親。大郎的眼光高啊,這些年上門提親的那麼多,他一個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聞言差點被嗆到。她的表兄崔時照,以前跟著崔植去過南詔,兩人見過一面。但嘉柔活了兩世,早就記不清他的長相了,印象里是個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記性不好,連忙說道:「母親,您忘記了?昭昭十年前就許給李家的四郎了,怎麼能嫁給大郎。」


  「是這樣嗎?」崔老夫人認真回憶了下,有點遺憾,「我還想把昭昭留在身邊呢。這俊俏的小模樣,配咱們大郎剛剛好。」


  老夫人說得有點孩子氣,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讓她經常回來看您。以後都住在都城,往來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讓她常來。」老夫人這才高興了些,摟著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過來稟報:「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過來了。」


  老夫人眯著眼笑:「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們進來吧!」


  隨後,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崔時照生得高大挺拔,長著一雙桃花眼,本應是溫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著廣袖寬袍,頗有股文人的風雅之氣。順娘看著他的側臉,不知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雖沒有兄長那般出眾,可天生嘴角帶笑,看著很和氣。


  他們行禮之後,崔氏感慨道:「我離家時,二娘還抱在手上呢,轉眼都是個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氣,養出這一雙兒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幾個了。」


  崔時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卻說道:「姑母過獎了,雨容一直聽父親母親提起你,可惜您離家時年紀小,已經想不起來了。今日終於見到,總覺得親切。」


  崔老夫人聽了就笑:「阿念,你聽聽,二娘這嘴巴,慣是會哄人的。比她阿兄那悶葫蘆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倆一母同胞,當真性子完全不一樣。崔雨容又看嘉柔:「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雖然沒跟她見過面,但覺得這位表姐性子活潑開朗,個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暢聊了起來。


  崔雨容貼著嘉柔的耳朵說道:「我從阿兄那裡聽過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時照。這位進來以後,可是一直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她問道:「哦?表兄是怎麼說我的?」


  崔雨容道:「我聽說,他年少時去南詔,跟著你和姑父去打獵,被你養的猞猁咬到屁股,還被你扒了褲子塗藥。有沒有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當真忘了。


  那年他們去打獵,崔時照被她養的小猞猁嚇破了膽子。猞猁這種東西,擅長捕殺小動物,爬樹游泳都不在話下,南詔的貴族打獵時幾乎人手一隻。可那東西很是欺軟怕硬,崔時照便被它咬了。


  當時她年紀小,也沒想太多,好心幫他上藥,他還鬧彆扭。


  想必是記仇記到現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盧氏送了舒王妃回來,看屋裡氣氛熱鬧,便說:「今日,王妃不如留下來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親,還有事情要問崔植,點頭答應:「麻煩阿嫂了。」


  「自家人說得哪裡話。」盧氏笑著擺了擺手,又出去張羅了。家中有客人,飯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樣,要準備得更豐盛,才能彰顯女主人的賢惠。


  午間用膳的時候,崔雨容和嘉柔還是坐在一塊兒,她說道:「你好多年沒來長安了吧?後日我們去驪山的別業玩,你去不去?」


  驪山又名綉嶺,以湯泉聞名天下,山勢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貴人家都在那裡修了別業。嘉柔來過兩次長安,都沒去過驪山,自然有些心動。


  她詢問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難得她沒有因為虞北玄的事情影響心情,崔氏自然不會阻擾。


  崔雨容高興道:「那後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時照聽到這裡,暗暗地鬆了口氣。他低頭吃飯,伸筷子的時候,忽然跟嘉柔夾到同一個菜,嘉柔立刻放開了:「表兄先。」


  他卻轉而夾了別的,神色清冷。


  嘉柔無奈,這個人也太記仇了吧?好像跟她夾一道菜都很不樂意。但這位以後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計較了。


  用過午膳,盧氏扶著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則跟崔植去書房談事。


  崔時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來:「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請嘉柔去驪山玩,剛剛席上為何又那樣冷淡?」


  崔時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討厭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歡她?」


  「無稽之談。」崔時照拂袖離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則便不是幫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歡嘉柔,第一次見面就很投緣。但嘉柔有婚約是人盡皆知的事情。阿兄這麼多年不肯娶妻,她還以為是專註考功名的緣故。可直到今日,發現他偷看了嘉柔好幾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許有個人,已經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卻不自知。


  *

  十年前,李絳這一房還未發跡,暫住在城郊的康樂坊。如今李絳已經官拜宰相,住回了永興坊的祖宅,大門朝街,圍牆高聳,庭院深深。


  李絳的長子李暄是神策軍右軍都尉,次子李昶是戶部的度支員外郎。在長安士族的年輕一輩當中,這兩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絳的幺子李曄,從小就是個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後卻猶如一道流星,短暫地劃過天際,歸於暗淡。


  李曄從馬車上下來,隨從雲松要攙扶他,李曄卻擺了擺手,低頭上了台階。守門的人看到四郎君回來了,連忙奔跑著入內稟報。


  廳堂之上,李絳正在跟長子李暄說話,聽到李曄回來了,兩人立刻停了下來。


  李暄說道:「父親剛好可以問問他,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裡。我去驪山幾次,都沒見到他。」


  他話音剛落,李曄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絳行禮,又叫了李暄一聲「長兄」。李暄沒應,只看了他一眼。他當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風,與世無爭么?

  三歲便能吟誦詩文,五歲能學曹子建七步成詩,何以會變成如今這般庸碌無為的模樣?

  李絳讓李曄坐下,問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驪山靜養?」


  李曄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驪山的,前陣子跟友人出了趟遠門,寫信告知家中,近日方歸,怎麼父親不知道嗎?」


  李絳被問得一愣,他自己公務繁忙,又甚少關懷李曄,自然不知道書信的事,也許早就被他順手扔在要丟棄的公文堆里也說不定。他改口道:「我許是看過忘了。聽聞雲南王和王妃已經到了都城,改日你還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過幾日便去。」李曄恭敬地說道,「父親若無事,我去看望母親。」


  李絳冷淡地應了一聲,也沒什麼話跟他說,李曄便起身告退。


  走到門外,他聽李暄說道:「父親,山南東道那邊的叛亂已經被虞北玄鎮壓了。本來以為他會把那五州盡收囊中,可最後劍南節度使韋倫卻殺了進去。韋倫幾時變得這麼聰明了?難道背後有高人指點?」


  李曄沒聽到父親的回答,只是雙手籠在袖中,漫步往後院走去。


  鄭氏正在屋裡打線團,聽到婢女說四郎君回來了,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迎過去:「四郎,你回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準備些你愛吃的東西。」


  「無妨,我呆不久,只是父親叫我回來談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曄先扶著鄭氏坐下,然後自己才坐在她身邊。


  鄭氏卻心知肚明,諷刺道:「你父親可是要談你的婚事?他當年定下的時候就沒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裡。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個蠻荒之地的女子做什麼?」


  鄭氏當年嫁給李絳做續弦,完全是家裡的主意。她雖為李絳生了一女一子,但因為兒子不爭氣,李絳也不怎麼看重她。兩個人完全是各自過各自的,她就圖個相公夫人的名頭罷了。


  李曄輕聲說道:「父親既然做了決定,母親還是不要為此不快了。驪珠郡主也沒有母親想得那麼不堪。」


  「你又沒見過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長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聽為娘的,早早退了婚書……」


  李曄微微皺眉,口氣仍是緩和的:「聖人已經下旨賜婚,長平郡主即將嫁給淮西節度使,母親不要再說這種話。」


  「兒啊,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鄭氏抓著他的手,「你看你兩位兄長娶的都是名門望族的嫡女,關鍵時候可以助他們一臂之力,在你父親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傷了兒子,沒有再說下去。


  雲南王遠在天邊,就算他的女兒是郡主,都城裡哪個人會給臉面?鄭氏是極不喜歡這樁婚事的,空有個殼子。


  李曄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來是成全她的所愛,二來他所謀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連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詔,卻改變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這副「殘破之軀」,他為什麼不能娶她?

  他一個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邊能有個伴。


  從李府出來,李曄默然地坐上馬車。雲松知道郎君一般不會在家中待得太久,準備駕車回去。李曄忽然問道:「這個季節,花市上能否買到牡丹?」


  雲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開花,這個季節應該只能買到花苗。郎君問這個做什麼?」


  「回頭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來,我要種在院子里。」


  雲松嘴上應是,心裡卻覺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歡太過艷麗的花朵,怎麼忽然要養起牡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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