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臨安陣
正定二十七年,穀雨剛過,臨安城下,戰情已非常焦灼。
之前在城外耀武揚威的倭人,被各地勤王的邊軍團團圍住,雙方惡鬥五戰,南國輸二贏三,將本已逼近臨安城十裏之內的倭人,又趕回了百裏之外。
但這勝負,多少有些水分。
除了前兩場是倭人精卒出戰外,剩下的三場,都換成了龍馬國的二線部隊。
數量兩萬餘人,訓練度也遠不如精卒武士,而南國勤王軍匯合,再加上精銳中的精銳,修了百戰訣的虎賁衛出城應戰。
光是兵卒數量,就達到了六萬多,三倍的兵力優勢,卻還隻是將倭人逼退百裏。
這樣的勝利,自然是水分極大的。
指揮大軍追亡逐北的威侯早有定論,倭人壓根就不像是潰敗,完全就是一副誘敵深入的姿態。
之前那支百戰百勝的倭國精銳,更是早不見了蹤影,趙廉懷疑他們,很可能已經有撤退的打算了。
不過在這臨安之圍將解時,真正的敵人終於登場。
北人,來了。
“龍馬在何處?”
臨安百裏之外的軍陣中,率北國前鋒一萬人,星夜趕來的國師張楚,皺著眉頭問到:
“為何不見龍馬國精銳的武士們?為何這營寨裏,都是如此殘兵?”
不怪張楚心生不滿,實在是倭人營寨中的兵,太過歪瓜裂棗。
雖然人數還維持在兩萬餘這個較高的水平上,但看那些倭人懶懶散散,四處遊蕩的樣子,實在是看不出一絲精銳氣象。
唯有駐守在營寨中的近千黑甲武備,還有點樣子。
麵對張楚的斥責,駐守於營帳中的老武士,用古怪的漢話回答到:
“我國中突生亂,有重臣謀反,大名帶兵先回國內鎮壓,此事關國朝根本,還望上國諒解。”
語氣很尊敬,認錯動作的鞠躬相當完美,挑不出一絲毛病。
但話裏的意思,卻讓張楚臉色更陰鴆。
龍馬跑了!
那倭人算好了北軍到來的時間,提前帶著自己的精銳和大量戰利品,已經逃之夭夭。
眼下這個情況,想要遷怒,也無可奈何,眼見張楚臉色有異,那老武士急忙說道:
“大名唯恐上國不滿,便留下此兩萬兵卒,交予國師之手。”
他的聲音壓低了些,說:
“國師莫看他們懶散,但各個都是鬼武眾,戰力驚人,大名走前,已留下足夠靈氣勾玉,還有話語轉告。
這些鬼武,請國師不用客氣,隨意使用!”
“隨意使用?”
張楚當然知道鬼武是什麽,齊魯之戰裏,他們可是大出風頭。
他又品味著這幾個字,眯起眼睛,直接了當的問:
“就算當棄子,也無所謂嗎?”
老武士沒有回答。
但這種沉默,已印證了張楚所想,也讓他心中怒火稍減。
“好!”
國師嘴角泛起一絲笑容。
他說:
“下發勾玉,埋鍋造飯,兩個時辰後,全軍突擊!轉告眾鬼武!我國數萬大軍,最晚今夜,就能到達前陣。
此戰百無禁忌,隨意發揮。
一應所得,本國師分文不取,待攻下臨安,城中財貨女子,也任眾武士隨意取用。”
這個命令,很快被傳達到大營各處,引得那些鬼武齊聲歡呼。
整個營帳都被一種病態的狂熱和瘋癲支配,那些鬼人們,已經按捺不住心中妄念,想要徹底釋放。
張楚被北國前衛簇擁著,離開這處大營,他並不在意那些鬼武心中所想,也不在意他們妄念縱生。
反正都是炮灰,各種不要錢的格賞自然隨便許諾。
這兩萬餘人,已被龍馬放棄,張楚驅使他們送死,自然不會有絲毫猶豫。
“去殺吧,盡情去殺。”
國師心情愉悅的說:
“在爾等鮮血流幹之前,本國師可不會輸的。”
“龍馬,嗬嗬,占了便宜就想走?待仗打完,本國師再和你好好說一說。”
——
傍晚將入夜,臨安城中,錯落民居之內。
有大群江湖人在此聚集,此處離城牆非常近,在必要時,上城支援也方便的很。
這些江湖人,都是應討賊詔而來,大部分都是江南本地的武林人,其他地區的武者,還尚未趕來。
“大家來此,是為誅除蓬萊妖邪!”
在一間大房子裏,一群人於此集會,氣氛說不上好,有些沉悶。
一人吐槽說:
“在金陵誓師出征,搞得場麵大,結果來了城裏,卻發現那妖人聚集的履仙觀早已被燒了。這城中哪還有蓬萊妖人?
我看咱們是白來一場。”
“這話就不對了。這臨安城裏,那個不知道?履仙觀被威侯燒毀,但蓬萊人可沒有死在火裏。”
另一人出言懟到:
“他們都被國主接入宮中暫住。真是如他老娘了!要殺賊人,莫不是還得先衝入皇城去?趙鳴那廝,真是瞎了眼,認賊作父,狼狽為奸!
這是人幹的事?”
這話一說,房中氣氛再低沉幾絲,這些好漢們為斬妖除魔而來,懷著死戰之心,興衝衝來了臨安。
本以為這裏將生大戰,誰曾想,殘酷的現實,給了他們當頭一棒,雖然這二十多年裏,大家都知道,趙家人很不靠譜。
但沒想到,這國主,居然會不靠譜到這個地步?
蓬萊狗賊,在齊魯害了幾萬軍卒的命。
這本該是潑天之恨!
一眾江湖人都忍不了,誰料這當朝國主,南國至尊,竟咽下了這口惡氣。
那是皇城啊。
防衛森嚴,不用多說。又是國主居住之地,代表著普世王權,就算好漢子們咬著牙,不顧死傷,衝擊那處。
就以城中目前的局勢,他們最好,也是個被合圍的下場。
“我等有殺賊之心,無奈那趙家人卻軟了骨頭。”
有人冷幽幽的說:
“國主都給蓬萊當了狗,這還怎麽打?”
“城中邪陣呢?”
有人不想談這個話題,便換了個問題,他剛一問,其他人紛紛出言說:
“確實有的,我今日出去轉了轉,好幾條街都改了道。”
“不止如此,我問了居於城中的人,他們都說,城裏這大半年四處營造,把好好一座城,改的麵目全非。
還有人親眼看到,有蓬萊道人,給地下埋入東西。”
“何大俠和唐大俠,已帶人出去,尋訪陣眼了。”
“唉,殺不得惡賊,能毀了邪陣,到也算是好事一件。”
房中氣氛活躍了一些。
仔細想想,大家來臨安,不就為了這個嘛。
殺不殺蓬萊人是其次,毀了邪陣,不讓齊魯事重演,救下身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正當眾人談論中,便聽到城牆那處,傳來銳利刺耳的鑼聲,喊叫聲。
一眾人愣了一下,立刻衝出房子,便見周圍民居,大隊大隊的人馬,往城牆上去。
“這是怎麽了?”
一眾武者還有些茫然,幾息之後,他們便從旁人那裏,得到了答案。
“出城驅逐倭人的前軍敗了!被殺的丟盔棄甲!”
“北國狗賊來了,說是來人有十萬之眾,要攻滅臨安。”
“啊?”
一眾武者,頓時麵麵相覷。
有的聽到這大軍攻伐之事,下意識的要返回屋中,收拾細軟。
大軍攻殺,不比江湖毆鬥,那是動輒就要命的事情。
但還沒等他們商量出個好歹,便有威侯親兵,騎馬而來。
對這眾武者大喊到:
“諸位好漢,既接了討賊詔,便是為國為民的好漢子,倭人妖邪,已殺瘋了,將到城下!普通兵卒,怕難以抵禦。請諸位好漢,上城協防!”
武者們你看我,我看你。
旁邊又有些兵卒,以看大英雄的目光,看著他們。
齊魯之事,如今都傳瘋了。
大家都知道,麵對倭國邪異,普通兵卒不是對手,隻有武者大俠能驅殺之。
齊魯慘事,也是靠江湖大俠壓下來的。
如今鬼武攻來,這些應邀前來臨安的江湖俠客,變成了兵卒們的救命稻草。
被那麽多殷切的目光看著,這些武者實在是難以拒絕。
大家都自稱正道人,如今這情況,眾目睽睽之下,說出拒絕之語。
麵子上實在掛不住。
“怕個鳥!”
終於有人受不住這沉默,大吼一聲,抓起兵器,就隨著兵卒上城。
“臨安若破了,一城百姓必無生還之理。”
那人雖麵色難看,但依然咬著牙說:
“我輩既習武,怎能見此事發生?雖說和咱們預想的大戰不同,但既來了臨安,就要出出心中惡氣。
大家夥準備著,老子先去為大夥探探路。”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往城牆去。
身後一眾武者微有沉默,但幾息之後,也有數人相隨。
說好了要以武護道,雖說平日裏,隻是個口號罷了,但就算是謊話,說一百遍,也成真的了。
更何況,也不是每個武者都奸猾。
“碼的!逃不出去了。”
人群中有人罵了一句。
“邪陣開了,是死。城破了,也是死,呸!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好生做個大俠!”
“兄弟夥,等等我。”
那人提著把刀,走出人群,快行幾步,趕了上去。
與前行幾人勾肩搭背,又有笑聲。
似真是豁出一切。
“走吧,諸位。”
方才一直沒開腔的秦虛名,這會也活動著拳套,上前去。
他的聲音溫和,卻傳遍人群。
說:
“大家夥都想著,以手中武藝,成就一番事業。
洛陽英雄碑,金陵夜戰時,都是大家口口相傳的江湖美事,說是貫徹道義。今日這事,來的突然,但也是吾輩大放光彩之時。
雖不能除魔衛道,讓吾等心生遺憾,但護一護世間百姓眾生,倒也不枉咱們金陵誓師。
說不得,再過幾年,這臨安之戰,也能成江湖美談,傳誦天下。
到那時,咱們大家夥,人人都是大英雄,大豪傑了。”
眼見五龍山莊的弟子,隨著秦虛名上了城,眼見那些城牆兵卒,為武者到來齊聲歡呼。
後方的一眾江湖客們,各個心中都有想法。
有的人偷偷溜走。
覺得這事晦氣。
覺得來臨安就是個錯誤至極的決定。
但更多人。
則默默的拿起武器,往城牆上去。
他們是武者。
他們奸猾,粗魯,以拳頭講道理,以刀劍爭名聲。
他們自大,傲慢,以自我為中心,聽不進去勸說。
他們魯莽,衝動,不善尋找真相,容易被謠言鼓動。
但他們是武者。
該拔刀的時候,不會猶豫。
該拚命的時候,不會遲疑。
該投降的時候,不會認輸。
壞的時候,可以壞到惡貫滿盈,人神共憤。
好的時候,也能好到義薄雲天,萬民傳頌。
他們是個很複雜的群體。
介於黑白之間。
難以用準確的語言定論。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些臭練武的,心中從不缺少勇氣。
災難來時,這些有力量的人,就該挺身而出,護住那些不得自保的弱者。
這不就是,練武最初的意義嗎?
保護自己。
也保護他人。
烽火驟起,殺生雲動。
涅槃寺中最高處,沈秋向城牆眺望,芥子僧站於他身後屋簷。
幾息之後,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城牆。
回頭對身後默默念經的芥子僧說:
“圓悟禪師,還是無法抽身嗎?”
“師父出不來。”
半邊佛陀,半邊厲鬼的芥子僧說:
“他被軟禁在皇城之中,以虯龍鎮壓龍氣,國師也在那裏,這幾日,連我也無法再見到他了。
不過師父告訴我,臨安城的萬靈陣太過龐大繁瑣,需要以龍氣衝擊,才能如燭火點燃一樣啟動。
隻要他還在,邪陣就不得激發。”
說到這裏,芥子僧抬起頭,看著潛入臨安的沈秋。
他說:
“紫薇道長,純陽子前輩,都已快到臨安。接下來呢?是刺殺?還是強攻?”
“尚未有消息傳來,定是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情況。”
沈秋看了一眼臨安皇城的方向,他說:
“不過那位國師既然還在,說明事情還有轉機。
接下來,耐住心神,磨礪刀槍,等待時機,臨安城已是風雨欲來,轉機,怕就在幾日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