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遲暮的殘忍
黎明時分,夜色漆黑如墨,又有星光倒影,天穹燦爛。
天際盡頭,有微光搖曳,奇異非常。
殘城城頭,道長仰頭觀星,雙手負於身後,腰杆挺得筆直。
夜中的風吹來,吹動衣角長須,還有兩縷灰白的長發,垂於肩膀處,端的是仙風道骨,不似凡人。
夜色安靜,唯有城外四周火焰照拂。
一城殘屍,焚燒一夜,但卻沒有太多難聞的味道。
畢竟此城中,仍有靈氣聚散。
萬靈陣深埋於此,靈氣浸潤大地。
饒是邪陣已破,靈氣盡收,此處殘餘,依然需要些時間,才能徹底消散。
有微弱風聲,自道長身後飄動。
修長的人影,也在那風中悄無聲息的落下。
這一手離殤步的提縱,倒是越發精妙了些。
“道長有事找我?”
沈秋踏足殘城城垣,距離道長十步遠。
他說:
“道長要離開了?”
“嗯。”
仙風道骨的黃無慘,自星穹中收回目光,他轉過身,對沈秋說:
“此地戰事已了,我於此地用處已不大,衝和師兄會帶弟子留下來,做完未竟之事。
玉皇宮門人也有些損失,貧道我身為掌門,要帶他們亡魂歸鄉,手中亦有些靈氣,眼見天下生亂,便要回去宗門,將救命的神武術,傳給更多武者。”
“道長宅心仁厚,在下佩服。”
沈秋點了點頭,說了句場麵話,但隨即話鋒一轉。
又說到:
“我知道門講究天人合一,探尋自然之理,這褻瀆亡魂之事,道長怕是做不來。
但這齊魯一事,道長也親眼所見,是非寨陰魂之力,戰死於此的道門高手,也不都是心往黃泉,總有些餘恨未了。
玉皇宮玄門道典裏,也有‘陰陽先後乘’的說法,修陽神陰神,嚴格來說,也不算邪術。
道長在送弟子們回歸天地前,不如先問一問他們的想法。”
說到這裏,沈秋看了一眼紫薇道長的表情變化。
他說:
“既生為人傑,死後何不能成鬼雄乎?眼下時局紛亂,道長帶眾英雄與蓬萊做過一場。
那等妖邪,必然是不講武德的,若是以後道長攜太阿出遊,宗門無人護持有這些信得過的陰神暗中相助,也可保門派無虞。
更何況,若是與蓬萊決戰,咱們勝了。
那以後靈氣複蘇天地間,修行重啟,也是要走這一遭,早做準備,也是好事一件。”
說到這裏,沈秋停了停。
他的語氣溫和一些,笑著說:
“當然,沈某隻是建議,采納與否,都在道長一念之間。”
紫薇道長對這個建議不置可否。
這些高手總喜歡裝深沉,輕易不會讓他人看穿心中想法。
更何況,他還是一派之主,門下門徒兩千餘眾,真要重設陰神修行之道,還得與門中長老商議一番。
這個話題不用再多說,道長今夜找沈秋過來,也不是為了這個。
寒暄已畢,他便說:
“黃無敵的殘魂,貧道欲取回。”
“呃?”
沈秋眨了眨眼睛。
反問到:
“道長認真的?
無有那殘魂擾亂,道長與太阿才能心神合一,如今道長與愛人破鏡重圓,心境圓滿,又修神魂,開識海,有沒有他,都一樣了。”
“話雖如此,然心中已有愧疚。”
黃無慘輕歎一聲,說:
“貧道這二十餘年,未墜魔道。
全靠無敵兄護持,是他以一己之力,承擔貧道過往罪孽,他雖因貧道而生,卻未有一日好過。
心中所想,手中所行,看似魯莽霸道,實則都為我與小冬著想。
在貧道看來,他並非我心中孽障,反而如我兄長一般,此時既已得心境圓滿,再將他重新納回識海,也非難事。
便不忍見他在外流離失所。”
話到此處,暫停幾分。
道長看向沈秋,他說:
“貧道亦聽聞,沈大俠有機關秘法,使無敵兄為你前驅,斬妖除魔。
今夜提出此要求,也確實有些強人所難,沈大俠如今做大事,若是實在不方便那便算了。”
“不妨事。”
沈秋擺了擺手。
他說:
“黃泉七魔,隻是用作處理小事。
沈某手中殘魂無數,有沒有黃無敵都一樣,隻是沈某還需多問一句,道長,你確定要冒著心境再亂的風險,也要拿回他?”
“要的。”
紫薇道人喟然長歎。
他撚須說到:
“貧道深陷那紅塵引中,無法自拔,那時便知,心魔並未散去。
心魔之說,也不如我之所想那般簡單,這修行路上,需得時時擦拭道心,不忘初心,方證得前路。
以此論之,有無敵兄在,貧道這修行,才算完整。”
“好吧。”
見道長下定決心,沈秋也無需多言。
他說:
“黃泉七魔腳程太慢,此行未來齊魯。
道長可親往蘇州煙雨樓一行,取得黃無敵回歸,另外,齊魯事雖暫時了結,但以沈某所知,邪陣之患仍在。
臨安城中,還有鬼祟潛伏,如今紅塵老鬼也已入伏,蓬萊定有大動作。
我等下一戰,便在臨安城中,那必然是場硬仗,道長要提前做好準備。”
“嗯。”
黃無慘臉上並未懼色。
他說:
“我方才觀星,偶有所得,確實有血戰之兆,禍福難分,以你之料算,臨安之危,時間還需多久?”
“短則兩月,長則半年。”
沈秋斬釘截鐵的說:
“那方城中被塑造地勢,以做萬靈陣體,又有趙家人鼎力相助。
想要如此戰一般,損毀邪陣以破敵,怕是很難做到,我等之勝算,唯有趕在邪陣徹底建成前,殺入城中。
一旦萬靈陣於臨安起,整個江南,都有顛覆之憂。”
紫薇道人麵色沉重。
他摩挲著手指,說:
“臨安不比他處,乃是一國之都,其四周有重兵把守,隻靠江湖人,很難進入,你可有破城之法?”
“有。”
沈秋一副智珠在握。
他說:
“道長不必憂心,靜待天下大勢變化。
此戰,除紫薇道長外,我方還有另一名大圓滿境的高手,我亦請了純陽子助戰,隻是不知那老道,願不願意蹚渾水。”
“純陽子此人,行事難以揣摩。”
紫薇道長開口說:
“他之決斷,也無人能幹擾。貧道與他有數麵之緣,這樣吧,貧道送小冬回返瀟湘時,便去太嶽山一行。
若能說動純陽子出山,便是大善。
不過,沈秋,我觀你武藝已入化境,體魄存靈氣,也近無垢無漏,能否在短時間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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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之路,已與天下武者不同。”
沈秋搖了搖頭,他不再掩飾什麽,說:
“先天之體後,便以靈氣淬煉體魄。
待體魄淬煉終了,便能如張莫邪一般,踏入圓滿之境,所謂無垢無漏,大圓滿的天榜之說,已不能套在沈某身上了。
道長不必多慮。
等到臨安戰起,便是遭遇天榜,沈某也有一戰之力,另外,此戰之後,蓬萊嘴臉於江湖上,便再難遮掩。
那些猶豫不決的武者,也該選邊而戰。
齊魯武林,如今也算是去蕪存菁,能幸存的武者,都是可用之人。
我知道長乃是方外人,對武林盟主這等虛名,並不在意,便請道長以自身的號召力,助有勇有德之士,將齊魯武林重新聚起。”
“這是應該的。”
黃無慘輕聲一笑,他問到:
“那沈大俠可有推薦的人選?”
“我觀那濟南楊複就不錯。”
沈秋說:
“他本有俠名。
昨日一戰,也不畏鬼邪,又有聚人之能,帶豪勇之士,一路廝殺。
於戰中領悟逐鬼修羅刀意,未來武道,不可限量,可為齊魯武林,下代魁首!”
“好。”
紫薇道長點頭應下。
他說:
“若楊大俠有心,玉皇宮必全力相助。”
話說到此,該說的都說完了。
沈秋向前抱拳,說:
“我就不送道長了。”
“咱們,臨安再會!”
黃無慘也伸手做了個道家稽首。
“嗯,臨安再會。”
說完,道長左手輕輕一招。
一道紫光於夜色中激射而來,落入道長手心。
在淡薄些的月光下,道長的身影兩個起落,便消失在夜中。
這一幕,讓沈秋想起了數年前。
蘇州城裏,他與黃無敵的初次相遇,那時的道長,也如現在一樣,於月下飛馳,有紫光加身,如神仙中人。
那時的他,是翱翔天際的蒼龍。
而沈秋,隻是一尾龍門之下的小鯉魚。
渴望著化魚成龍。
曾就是這位道長,點燃了沈秋想要登頂看江湖的心智。
而如今,數載時光,一閃而逝。
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
沈秋也已來到了這個層次。
距離登頂,也隻剩下,一步之遙。
回望往昔。
林林總總,各色時光,揮灑不去。
它們似久遠的就如上一個人生。
甚至帶上一絲陌生感。
這倒不是錯覺。
畢竟在紅塵引裏,沈秋也是度過十多個人生的,那些虛妄的人生記憶,還殘留在他腦海之中。
雖然是虛妄。
但真如活過十輩子一樣。
多少有些別樣不同的人生體悟,若不是他早有轉生重活的經曆,怕真的,要淪陷在那人生輪回裏。
畢竟,那些幸福圓滿之事,誰會嫌多呢?
人心啊。
都是有貪欲的。
他獨自站在殘城城垣上,眺望著黑夜下的風景,心思沉浸於浮動回憶,就好似一尊受風吹雨打的雕塑。
直至黎明到來,一縷光刺破黑暗,將沈秋從真真假假的記憶中喚醒。
他迎著陽光,長出了一口氣,將胸中氣息,盡數吐出。
又在悠長的呼吸中,將心神安穩。
下一瞬。
身影自城垣散去,迅捷無比,如靈雀飛馳。
蜻蜓點水般,在數個殘垣斷壁上一閃而過,這已不像是提縱,更像是淩空飛行。
離殤步法靈雀舞空。
與剛猛霸道的‘登龍’,完全是兩個極端。
卡在瓶頸的身法,也突破了。
十息後,五裏之外的營地中。
沈秋走入邊緣的營帳裏,對眼前那個枯等一夜,麵容憔悴的老者說:
“威侯,老人熬夜,可不是什麽好習慣。”
“老夫睡不著!”
趙廉的回答中帶著火氣。
這很正常。
一個有身份的人,被晾了一夜,換誰都會有火氣。
他回過頭來,看著沈秋,說:
“老夫也不和你廢話!老夫要帶著齊魯邊軍,回臨安城去,你可要攔我?”
“回去當然可以。”
沈秋語氣溫和的說:
“威侯掛念侄孫,乃是人之常情,沈某又不是惡人,哪有阻人回家的道理?”
他上前幾步,伸手彈出一縷真氣,打入威侯體內,通玄真氣遊走一周,驅散疲憊,讓老頭精神振奮些。
緊接著,趙廉便聽到下一句話。
“威侯想走便走吧,隻是那支為國征戰的邊軍,還是留在齊魯的好,都是大好男兒,熱血漢子。
該行大事,做義舉,安定天下,不該為腐朽王朝陪葬,威侯覺得呢?”
趙廉當了一輩子軍人,自然知道沈秋話中意思。
他瞪圓了眼睛,握緊拳頭。
大喊到:
“你要讓我麾下軍卒,倒戈於你?”
“不是我。”
沈秋伸出手指,搖了搖。
認真的解釋到:
“沈某對天下毫無興趣,那些邊軍好男兒,要效忠的,乃是大楚後裔!
這也不叫倒戈。
本就是篡國者建的偽朝,又有何正統可言?該叫‘投誠’才對。”
“癡心妄想!”
趙廉凶若猛虎。
他上前一步,伸手抵著沈秋胸口。
沉聲說:
“你就算殺了老夫,我也不會下那亂命!”
“我為何要殺你一個老頭子?”
沈秋的語氣,冷漠下來。
他伸手握住威侯的手指,一點一點的向外推開,老頭漲紅了臉,拚盡全力,卻也無法阻擋自己的手指被推離。
他就如和巨獸角力。
“你若不做,那就在此安心等著,沈某不會要你的命,你會看到,你那小醜般的侄孫,敗光南國最後一點國運。”
“待臨安城破,南國滅亡時,就算你再固執,那些軍卒,也會自尋出路!到那時,你可擋得住他們?”
“威侯啊,你為何不明白?”
沈秋歎了口氣,他說:
“你侄兒趙彪和蓬萊勾結的那一刻,南國滅亡的倒計時,就已經無法阻擋了。你竭盡全力,不惜身死,也要保護的,隻是一個注定崩潰的事物罷了。”
“你是它最後的靠山,現在,靠山倒了,你再也護不住它了。做個大楚的忠臣,護住你趙氏一脈,這是我代我家青青,給威侯的最後體麵。
威侯若不想體麵我也不會攔你。”
“啪”
沈秋手指鬆開,威侯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白發老頭癱軟在地麵。
他並非被武力擊倒。
但此時麵容憔悴的,就如一個脊梁都彎下的垂髫老翁,被生活的壓力,壓彎了腰。
“張楚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
沈秋說:
“你齊魯邊軍盡數拚光,也擋不住北國重兵,士卒以忠侍你,你身為統帥,也該為士卒的小命想想。”
“沈某言盡於此,威侯,好生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