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兄弟
在昏迷帶來的眩暈,那半真半虛的感官中,東方策感覺到,自己正被人架著。
往一處不見陽光之地下行,似是一處地牢。
卻沒有什麽惡臭味,還有些迷幻的光。
這裏,是歸藏結廬苦修之地?
下一瞬,陸連山那張帶著笑容的臉,又跳入東方策心神之中,讓七截劍客在迷迷糊糊中,也是恨得牙癢癢。
那人瘋了。
陸連山看著正常,但他肯定已經瘋了。
任何一個正常人,在親人死後,會感覺到痛苦,茫然,無措,悔恨,這些情緒都是正常的,親人死去,是可以悲傷的。
這是人之常情。
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想要借邪法,將已死的親人重新複活!
尤其是,還要和蓬萊那樣的賊人合作。
和他們合作的所有人裏,哪個有好下場?
東方策如此想到。
他不知道,陸連山是什麽時候,和蓬萊搭上線的。
他也並不知道,此時在寧波外海,舟山群島之上,已有蓬萊走狗,在大規模的聚集。
但他知道,蓬萊如此苦心積慮的拉攏陸連山,這就證明,在他們的邪惡計劃中,陸連山和陸歸藏,絕對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棋子。
自己來得巧。
撞破了這正在進行,很可能已經進行到最後的鬼祟謀略,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打破這一切,把自己,和陸歸藏,救出這鬼蜮絕境中。
“哐”
迷迷糊糊?全身酸軟的東方策?被架起,放在一把椅子上。
他的手腕?腳腕被冰冷的機關?扣在椅子扶手上,精神還有些混混沌沌?周遭又黑暗些。
他想要反抗,能撕裂生鐵的手指?這會卻軟綿綿的?根本提不起一絲力道。
下一瞬。
兩根手指搭在東方策脖頸上,一股古怪的氣息湧入體內,東方策好像聽到風雷之聲,於剛修出的識海中炸響。
讓他在下一瞬?立刻清醒過來。
“砰”
椅子震動了一絲?但卻沒被推翻,或者摔倒,這椅子,被固定在地麵上。
“放開!”
東方策看著身邊人,啞聲說:
“你在玩火!今日之事?若被旁人知曉,歸藏山莊?絕無幸存可能。”
“不被他們知道,不就行了?”
陸連山這會?語氣冷漠的很,就好似換了個人一樣。
他伸手搭在東方策肩膀上?手指碰觸衣物?就如過電一般?在黑暗中有明顯的細碎電弧,纏著東方策軀體走了一圈,讓他毛發倒豎。
像極了靜電浮現。
這等靈異,根本不像是武者手段。
“陸文夫前輩早已戰死,死的如一個真正的武林豪俠,又死在知己手中,心中並無遺憾,你為何如此執拗?”
東方策換了種語氣,勸說道:
“你與蓬萊合作,就算真的複活了陸文夫前輩,又能如何?他定是不願的。”
“站著說話不腰疼!”
陸連山瞥了東方策一眼。
說:
“東方,若是你親生父親,慘死在你眼前,若是你親眼見那一幕,得知從此與血脈至親天人永隔。
你還能說出剛才那話嗎?
我真的不在乎,什麽武林盟主,天下魁首之類的虛名。
我從小不喜武藝,娘親在生下玉娘後,也撒手人寰,自我兒時長大,身邊親人隻有那三個。
但在我十六歲時,卻眼睜睜的看著,其中一個,被奪走了。”
他的語氣低沉了些。
“我是個無用之人,東方,從小就被父親說胸無大誌,性格也軟弱的很,不如歸藏兒時那麽驚才絕豔,完全就是中人之姿,泯然眾人。
若不是因我姓陸,若不是因我是陸文夫的兒子,沒人會願意與我結交,但即便是這樣軟弱無能的我,也有想要保護的東西啊。”
扣在東方策肩膀上的手指,一點一點的收緊。
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無能之人的陸連山,其手指上迸發出的力道,讓七截劍客感覺到骨頭就要被捏斷了。
這不正常。
“我隻想保護家人。”
陸連山的聲音,越發孤寂。
他說:
“我隻想讓所有家人,都留在我身邊,隻想讓我父親,能看到我成婚生子,能看到玉娘風風光光的出嫁,能看到歸藏心中再無心結,開心的過一輩子。
我隻想要彌補,我父親應該看到,卻未曾看到的那一切,我隻想把他帶回來。
這種希望,有錯嗎?”
這個問題,不隻是問東方策的。
下一瞬,陸連山伸手一彈。
在風雷聲中,這處黑暗之地四周的燈火,齊刷刷的亮起。
讓東方策看得清楚,在身前七丈之外,在這處地下的盡頭,陸歸藏,正披頭散發的,被四隻精巧鎖鏈,捆在石壁之上。
他就如同死去一般,毫無聲息,但那還在起伏的胸口,那微弱的呼吸聲,代表著陸歸藏還活著。
還有意識,還能聽到自家大哥剛才所說的那些。
那個問題,也是在問陸歸藏。
“二弟。”
陸連山上前幾步,他看著被捆在石壁上,不發一言的陸歸藏,語氣溫和的說:
“我知道你想見東方,我便把他帶來了,見所愛之人,你心中可歡喜?”
“滾!”
從牙縫裏擠出的話,在這石道中回蕩著。
語氣沙啞。
話中深含痛苦,糾結,與絕望。
但東方策的眼神,卻在此時變得悲傷,陸歸藏那聲音中,帶著古怪的回響,就好像是個年輕人,和一個老者同時在開口說話。
兩種聲音已有混合之兆。
東方策是經曆過太行山事的,他很明白,也很清楚,陸歸藏此時正在遭受什麽樣的折磨。
他正在被奪舍。
一個早已死去的幽魂,試圖在他身體與心神中轉生。
“你不能這麽做!”
東方策在椅子上劇烈掙紮。
他大喊到:
“陸連山,你不能這麽做!就算陸文夫真的在歸藏身上複活,你也會失去你弟弟!你不是說了嗎?
你不是說你此生唯一所求,就是護住親人!你弟弟,難道就不是你親人?
為了救回你父親,你甘願讓你親生弟弟,身死道消嗎?”
“我知道啊。”
陸連山站在兩人中間,穿著商賈富貴衫的他,合攏著雙手,似是感覺到森森寒意,軀體都在微微抖動。
他看著陸歸藏。
說:
“我怎麽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我已失去了一個親人,又怎會用另一個親人的命,去換回他呢?
放心吧,東方。
這一切都早有定計,蓬萊仙人相助,於東海之濱收取我父魂魄,那已是十七年前的事。
那時他們就找到了我。
但我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直到任豪死去,我得知那死訊時,便知道,事情壞了。”
他伸出手,試圖觸摸陸歸藏的臉頰,卻被後者一口咬在手指上。
往日冷漠高傲如冰山一般的陸歸藏,此時雙眼混亂,像是野獸一樣,死死咬著陸連山的手指,要將那指骨咬斷。
鮮血一滴滴的從他嘴角落下,但陸連山臉上毫無痛苦之色。
相反,他以一種大哥般的包容。
溫柔的看著自家弟弟,眼中盡是寵溺。
他說:
“任豪死時,我便知道,若不再想辦法,我家歸藏這一生,都將不得心境圓滿。
人這心啊,一旦放了些沉重的東西,就會一點一點的被壓垮,我不想看到一個鬱鬱終身的弟弟,便隻能出此下策。
但父親的魂魄當年被收取時,便因這天地冷酷,失了完整,若不得補全,便無法蘇醒。”
陸家家主的手指已變得慘白。
就好似那被陸歸藏咬中的傷口中,所有血滴都已流淌幹淨。
他的臉上也變得蒼白些,但他依然沒有選擇抽出手指,那會傷害到眼前的弟弟。
這場麵,讓東方策感覺到毛骨悚然。
他不懷疑陸連山對陸歸藏的關愛,那人是真的愛護家人,隻是那種愛護欲,已在十七年中,化作了如魔障一般的心境。
他已入魔。
“歸藏,你聽哥哥說。”
陸連山伸出手,撫摸著弟弟散亂的頭發。
他說:
“咱們父親的心魂,就在你魂魄之中,由你魂魄滋養,分出一些,給父親,補全心魂,父親便能蘇醒。
這活本該我來的,可惜,我的命格與父親差一些,你卻非常吻合,這樣一來,就算缺失一些心魂,也不會讓你抱憾終身。”
“蓬萊在騙你!”
東方策咬著牙說:
“我親眼見過,心魂缺失的下場,你也許真能喚醒陸文夫前輩。
但代價就是,歸藏這一身武藝流失,一身根骨盡廢,下半生就隻能是個廢人了!
你與蓬萊同流合汙,江湖正道不會放過你的,沒了歸藏相持,你又該怎麽抵抗那襲殺?”
“這不是更好嗎?”
陸連山回過頭來,語氣溫和的說:
“歸藏沒了武藝,從此不涉足那該死的江湖,平平安安的與我一家人共度此生,廢人又如何?
我寧願養著我弟弟一輩子,也不想見他持劍走天下,落得和父親一樣的下場!
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嗎?
東方,你難道會棄歸藏而去嗎?我知道你不想當那個什麽純陽掌門,你心中所思所想,我都知道。
比起掌門的威儀,你更想和歸藏隱居於天下一隅,坐看雲起雲落,不被外人打擾。
放心吧,東方!”
陸家家主的另一隻手,在弟弟脖頸上輕拍一下,將自己那慘白的手指抽出,一離開陸歸藏的牙齒撕咬,手指上的傷口,就開始在電弧纏繞中,飛快愈合。、
他對東方策說:
“我不但會帶回父親,我也會救你出苦海,純陽宗不能再牽絆你了,我知道,你是個懂得感恩的人。
你也恨他們,但你下不了手,我替你,了結那些沉重!”
陸文夫張開雙臂,將掙紮不休的弟弟抱在懷中,就如兒時一般,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他如安慰弟弟一樣。
說:
“我會保護你們的,從此之後,我會保護我的家人,不會再讓其他人傷害你們,沒人再能傷害你們了。”
這說話間,東方策依稀看到,在陸連山腦後,有個森森鬼臉,一閃而逝。
就如在他軀體上,又長出了第二個腦袋。
那不是幻覺!
“十七年前,我就把自己賣給蓬萊了。”
陸連山的聲音,在這地下回蕩。
他說:
“換來了可以保護家人的力量,我願意向他們跪倒,那不是什麽恥辱。”
“我可以跪在仙人麵前,卻又高傲的揚起頭顱,我不是他們馴養的忠犬,我隻是做了選擇,在尊嚴,遺憾,與親人之中。
我選了你們,沒有猶豫。
以後不需要再拔劍了,歸藏,不要再去廝殺了。
就像是小時候一樣,哥哥會保護你們的,哥哥會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們。
咱們一家團聚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在這地下石室中。
東方策是以一種目瞪口呆的姿態,看完了陸連山和陸歸藏完全單方麵的互動。
他無話可說,現在可以完全確認。
陸連山,已經瘋了。
或許,在他年輕時,親眼看到父親死於任豪掌下時,他就已經瘋了。
“東方,替我勸勸歸藏。”
陸連山背負著雙手,往外界走去,他的身影帶著幾縷電弧,融入黑夜之中。
隻有低沉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他說:
“我這就去,幫你了結掉心中羈絆,從此之後,沒人再能幹擾你和歸藏的未來。你以後,也是我陸家人了。
替我勸勸你的愛人,替我勸勸我弟弟。
他聽你得,我知道。”
“哐”
身後,大門緊閉,有沉重之物降下,就如斷龍石滑落,震得大地搖曳。
黑暗中,那些燈火一盞一盞的熄滅。
東方策被困在椅子上,身體酸軟無力。
他看著眼前黑暗中呼吸低沉的陸歸藏,他似乎能看到那雙眼睛,其中的光,在被低沉的呼吸所驚擾的黑暗中,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