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百鬼

  這梅山小島也就二十五裏長,十裏寬。


  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島,島上山林植被還行,有座當地人叫蛤蟆山的小山包,也沒什麽好風景,人來的少,自然人煙稀少。


  雖然靠近海灘,但除了本地漁民偶爾在此地休息外,島上並無村民長住,在山林中藏上一些人,那是輕輕鬆鬆。


  劉卓然的小船,在小島邊緣一處不起眼的凹陷裏停靠,他藝高人膽大,入了小島後,便飛快的往山林中去。


  這夜裏,在林中高處,依稀能看到一些燈火,那裏應就是倭人藏匿的地方。


  無劍帶著鬥笠,背著淩虛千刃,站在一顆大樹蔭上。


  氣機內斂下來,就像是融身於黑暗之中,手裏抓著紅色酒葫蘆,一邊以酒潤喉,一邊查看四周。


  這林中有人在行走,而且人數不少。


  就他在黑夜所見,這些倭人裝備齊整,訓練有素,三四人自劉卓然身下幾丈處走過,能被無劍看得清楚。


  一個個身上長刀短兵,有悍勇之氣。


  他還發現,林中有動作靈活的黑衣人在穿梭,那應是除了這些巡邏兵之外的秘衛,他們很善於隱匿,就如身法高手。


  每每在樹枝上跳躍,於夜色中飛馳,卻不發出一絲聲音,就像是一隻隻黑貓,在樹枝間跳來跳去。


  而且有古怪勁力加身,落於樹枝,便如半蹲一樣,雙手合攏,警惕的掃視四麵,幾息之後,又往另一處去,重複這個過程。


  “忍者?”


  劉卓然腦海裏浮現出這個詞匯。


  他在蓬萊山中見過倭人,這蓬萊又在倭國那邊運營五百餘年,自然是要比其他江湖客,更懂一些這東瀛風物。


  那邊沒有江湖武林這個概念,是以天皇為尊,鑄就萬世一係的朝國,下屬封疆大吏,喚做大名,而大名之下則有武士,從高到低,最後是平頭百姓。


  這武士,基本可以就視作,依附於各級大佬的武林人士,或者是戰兵頭目,除了這國朝體係外,民間還有各等劍術流派。


  倭人刀劍不分,將長短兵統稱為劍,由各個流派,以道場的形式授予武藝,其實就是中土這邊的大小門派。


  當然,倭國土地狹小,比不得中土這般武林繁榮,國內各地流派使劍術不同,但林林總總,也就是那麽百十來家。


  重招式技法,卻不重內功修行,至於忍者,基本上可以劃等號於中土的五行門,隱樓,國朝秘衛這等角色。


  專司情報收集,暗殺,栽贓嫁禍等見不得人的活計。


  劉卓然沒見過忍者。


  但偶爾聽蓬萊門人,說起過這等異人武士,據說是生活於陰影之中,地位也不高,手段各異,在倭國境內也少有人知,倒是各種故事傳揚的很廣很多。


  “防守嚴密。”


  無劍躲在樹蔭裏,向山林高處看去。


  窺一斑而見全豹,此地隱藏的這些倭人,必然是來自同一個大勢力,彼此之間,合作非常精妙。


  尋常武者,摸上島來,也躲不開林中這等天羅地網。


  不過,無劍無所謂了,這些武士兵卒,忍者浪人雖悍勇些,但終究層次不高,對尋常人來說很棘手,以他的武學造詣,就算貼著這些武士行走,他們都難以發現。


  但如此精銳,卻隱於這方小島之上,顯然是在籌備大事。


  無劍悄無聲息的往山林中掠去,他忍不住想到,若是這靠近寧波城的海島上,都已有如此多的東瀛人隱藏。


  那麽整個星羅棋布的舟山群島上,到底有多少倭人在等待?再加上城中有內鬼接應的話,這滿天星若是聚起來,怕能成焚燒寧波,甚至是江南的一團火了。


  倭人之亂?


  無劍搖了搖頭,心中湧起一股殺意。


  他並非是什麽民族主義者,但眼見惡事在前,城中已有十數人身死,若不拔劍,討回公道,別說自己,就是千刃中沉睡的師父,怕都要惱怒起來了。


  這和身份無關,這就是他的武道。


  這是身為武者,必須貫徹的道義!——

  同一個夜晚。


  同一個山林。


  蛤蟆山這小山包的山頂上,倭人的首領,毛利家的武士,正在和神秘人會麵。


  兩人所站之處,於夜色下,能清晰看到下方臨時搭建的山寨裏,正有一群人在飲酒作樂,還有女子嫵媚的笑聲。


  那是些花錢雇來的風塵女子,已到此處好些天,在外界就如人間蒸發了一樣。


  這等安排,肯定不是這些渡海而來的倭人能做到的,是本地的隱秘大佬安排的。


  不僅有女人,還有各種提前放到島嶼上的物資,甚至是臨時搭建起營寨的材料,隱藏身份時用的衣物,修繕兵刃用的工具等等。


  而且不隻是在這方梅山小島上,整個舟山群島各處都有這般安排。


  這種手麵,這種能力,注定眼前這位接應者,絕非尋常人,光是富家,絕對做不到。


  有錢,還有龐大的勢力,再加上那身穿黑甲的武士,對眼前人也是畢恭畢敬,神秘人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隱樓

  肯定是隱樓吧?


  這武士,絲毫不見尋常浪人那種囂張跋扈的做派,他乃是毛利大名的家臣,有些眼界的。


  不能因個人想法,壞了大名與仙人的大事,否則就隻能切腹明誌了。


  隻是眼前這神秘人,穿著尋常商人的富貴衫,體型也沒什麽特點,臉上扣著一個東瀛傳說中的惡靈般若的麵具。


  就和小鐵那個般若鬼麵非常相似,但眼前這個,更顯邪氣一些。


  黑紅色的鬼麵,將那人的臉遮擋的嚴嚴實實,也是變過聲音,語氣沙啞的很。


  “數日前,有信使自東海來。”


  那人對低頭聆聽的武士說:

  “說是本要你等攻伐中原武林的事,先緩一緩,仙人將初選目標換了個地方,要你等安心待在這裏,等待後續的指示。


  還有你家大名的指示,應該這幾日裏,就會隨商船到來。”


  “嗯。”


  那武士的漢話還行,能聽懂這人所說,但很少回應,看上去沉默些。


  “近些時日,爾等鬧得有些不太像話。”


  那人看了一眼月下海潮,語氣加重,說:


  “我知那些陰陽師們,要以魂魄抽取,補充隨身靈氣,一兩個倒也罷了,但這一月裏,寧波城內外,光是‘中邪’而死的,就有五六十人。


  我就有些好奇了。


  這靈氣補充,得抽取武者真氣才快一些,爾等若是伏擊武者,我尚能理解,但那些平頭百姓,富家商戶,風塵女子,又不習武,爾等抽來作甚?

  是覺得在此處待得悶了,所以要搞點事情,娛樂娛樂?

  還是在東瀛跋扈慣了,於我中土,便感覺束手束腳,不自在?”


  那武士也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能管住麾下武士浪人和足輕,但管不住那些陰陽師,人家是仙家子弟,一個個傲氣的很。


  “是陰陽師自作主張?”


  那人見武士臉色有異,便猜出了事情原委。


  他嗬嗬笑了兩聲。


  說:

  “行吧,這麻纏事你不管了,我來處理吧。”


  那武士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他正欲再說,卻見眼前人突然伸出手,打斷了他的話語,那人向山崖邊走出幾步。


  以手附耳,用心傾聽感知。


  幾息之後,他回頭對那武士說:

  “有人上山了,正朝此地前進,是個高手,爾等這幾日做了什麽?怎麽會引來這等武者!”


  他的聲音變得嚴厲許多。


  那武士都沒反應過來,就被五指扣住衣領,整個人被提了起來,他身材矮小些,這一瞬竟毫無反抗之力。


  眼前這人,從剛才那副淡定儒雅,這一瞬變得猶如鬼怪。


  狂躁蠻橫之氣,迎麵而來,壓的武士一臉懵逼,麵對這質問,他結結巴巴的回答說:

  “我等都在山中,並未離開,啊,是陰陽師藤下,他前幾日說,寧波城裏,有人正在暗中調查式神傷人之事。


  他唯恐事情暴露,便離去兩夜,說是要斬草除根。”


  “砰”


  武士整個人被摔在地麵,如重錘打下,打得他口噴鮮血。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神秘人幾是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來,憤怒之餘,他感覺心很累。


  明明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萬事齊備,隻待最後功成,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


  今夜敲打一番,明日再將胡作非為的陰陽師做了,殺雞儆猴,對城中死傷者多加撫慰,這事也就過去了。


  卻不料豬隊友突然跳出來,在自己背後瘋狂輸出。


  在這寧波一地,他所在的勢力,並不懼與任何人為敵,隻是眼下這事突發,卻讓滿盤算計都有顛覆之憂。


  一切的起因,隻是一個成事不足的廢物,想要自己解決問題?

  碼的!


  這種沒由來的誌氣,用在旁的地方不好嗎?這些倭人腦子裏,裝的是大糞嗎?


  “來者隻有一人,真是藝高人膽大。”


  神秘人活動了一下手指,一塊黑色勾玉在他指尖跳動,語氣冷漠的。對身後爬起來的武士說:

  “去做事!今夜若留不下他,爾等必不可見明日。”


  武士擦了擦嘴角的血,以東瀛語喊了一句。


  他從腰間取下一個鬼麵,扣在頭上,抽出腰間倭刀,衝下山路去,幾息之後,整個臨時營寨都亂了起來。


  還有刺耳打鑼的聲音。


  從林中一路潛來的劉卓然聽到嘈雜鑼聲,心裏一驚,便知道自己的行蹤被發現了。


  見四處都有風聲卷來,他也不再隱匿,於樹枝之上,手握背後劍柄。


  下一瞬,淩虛出鞘。


  “嘩啦”


  森白的劍光亮起,在月色照耀下,就如一個延展二十丈的大光弧,也沒什麽劍招劍式。


  無劍手腕揮起,粗暴的將千刃掃過一圈,巨響聲中,被切斷的樹木混雜著暴起的血光,將以他為圓心,二十丈內所有的障礙物一分為二。


  粗壯的樹幹。


  堅固的石頭。


  脆弱的血肉。


  一劍斬下,二十丈內,再無生息,就好似拆遷一樣,這山林中,齊刷刷的出現了一個大圓環的空洞。


  倒塌的數百顆樹木切口平滑,墜向地麵,砸的地動山搖,塵土飛揚。


  第一波衝來的忍者武士,除了幾個身手好點的,其餘二三十人,都被這一劍湮滅。


  血腥氣變得濃重起來。


  在一片狼藉之中,活下來的幾人,麵色呆滯,他們仰頭看去。


  在眼前那隻剩下大半截的樹幹上,劉卓然正單手持劍,一塊塊飛舞的千刃碎片,正閃耀著寒光,於光禿禿的劍柄上快速“生長”。


  一息之後,千刃回返,如青花瓷一樣布滿裂痕的劍身上,倒映出一抹溫潤月光。


  零星幾人,就在這一擊清場的山林中,人人眼中都有掩飾不住的驚恐,這些時日,他們也有伏殺中原武林人的行動。


  在他們看來,中原武林也就那樣了。


  武者手段確實百變靈巧,能和武士忍者爭鋒,但一遇到陰陽師出馬,就徹底抓了瞎,這些中土人,應對妖邪的經驗,完全比不上他們這些從地獄中衝殺上來的人。


  但眼下這一擊,幹脆利落的擊潰了他們對中土武林的輕蔑印象。


  將一道不可逾越的陰影,投射於這些倭人身上。這就是中原武林的高手?


  他們都是一群怪物嗎?

  “鬼を召す!殺します!”


  林外武士淒厲的喊聲,驚擾了夜色這一瞬的寧靜,聽聞主將下令,眼前數個倭人立刻取出腰間勾玉。


  奔湧靈氣,在下一瞬鋪開。


  輕靈之風吹起,吹打劉卓然長發飛舞,他定睛看去,那些倭人身上纏著靈氣,卻隻在周身三寸亂舞,而隨著靈氣加身,這些人竟生出詭異變化。


  “啊!”


  痛苦的叫聲此起彼伏,他們的軀體就像是吹氣一樣膨脹開來,就好像隱藏於內心的惡鬼,在靈氣加持下,撕開了人形的偽裝。


  一個個暴露在了這月夜之下。


  “砰”


  一名武士上前一步,他已再無人形,身高突破一丈,頭生獨角,臉頰扭曲,還有外露的獠牙。


  在外的皮膚也變為暗紅,被撐開的軀體流淌下邪氣四溢的血滴。


  手中仍抓著長刀利刃,但另一隻手,卻已化作陰森鬼爪,還有條布滿鱗片的尾巴,從腰後浮現。


  像極了一頭蜥蜴人!


  不止是他化身惡鬼,所有人都是如此,那幾個躲過千刃一劍的忍者更誇張,一個個四肢著地,五官凸起。


  真如夜下鬼猴,一雙眼睛都充盈綠光。


  百鬼魔人!這些渡海而來的倭人,都已不再是純粹的人類,一遇靈氣激發,便能突破人類極限,化作猙獰鬼物。


  吼叫聲此起彼伏,讓這夜下海島,若化作人間鬼蜮。


  隻是幾息之後,劉卓然就被一群百鬼魔人徹底包圍,數百雙淒厲鬼目,在四麵八方看向他,每一雙眼中,都有殘暴殺意。


  “難怪寧波周圍,總有武者離奇失蹤。”


  劉卓然握緊淩虛劍柄,看著眼前這些猙獰鬼兵,他心中平靜的很,一開始的愕然已消散開,隻剩純粹殺意。


  “既已不再是人,也就不用心存憐憫。”


  千刃寒光浮動,劍痕星劃散落。


  “無需再以言語貫徹今夜的道義。”


  劉卓然亂發飛舞,自樹枝上一躍而下,正落在百鬼群中。


  下一瞬,那些妖鬼之物,便朝著他圍剿撲來,淩虛劍風,也在這一瞬如風暴吹起。


  “那些我欲取回的公道…”


  “讓今夜落下這血雨,盡情訴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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