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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7.夜話

  夜色下,山莊後山,任豪的衣冠塚前,一片安靜。


  月光透過樹梢,灑在這處墓碑之前,四周萬籟俱寂,讓人心頭一片寧靜。


  “這血,擦不掉嗎?”


  何忘川盤坐在黑色墓碑前,伸手撫摸著墓碑上,那些點點血跡,這是數個月前,沈秋大鬧一場時,濺在墓碑上的血。


  這些血漬,來自南國貴人。


  但也不比他人之血更有神異些。


  “用心擦了,但還有殘留。”


  秦虛名站在何忘川身後,將一個裝滿了香火紙錢的竹婁,放在老人身邊。


  他輕聲說:


  “其實這樣也好,盟主戎馬一生,戰死後,就算以血祭拜墓碑,大概他也不會覺得失禮的。”


  “確實。”


  何忘川點了點頭,拿起兩根香燭,放在墓碑前,隨手一彈,便有兩團火星飛舞,將火燭點燃。


  他又拿起些紙錢,放在燭火上燃起。


  壓在墓碑台階上。


  “半年不見,兩儀神拳可入門了?”


  何忘川問了句。


  這裏隻有兩人,他也不再掩飾什麽。


  在他身後,秦虛名還是那副管家的樣子,他溫聲說:


  “絕技難修,晦澀異常,幸的莊主離開前,留下了些拳法精要,這才勉強入門。”


  “勉強可不行啊。”


  何忘川語氣幽幽的說:

  “我在這裏也留不久,待一切安穩後,還要去遊曆天下呢,以後這五龍山莊,雖說掌門是我。


  但大體事務,還得你來操持。


  若是沒有一身本事,怕是壓不住場麵。”


  “莊主不必擔心。”


  秦虛名這個獨眼管家俯身說:


  “有一事,需稟報莊主,在莊主當日離開後,我整理盟主遺物時,發現了一些盟主專門留下的消息。


  應是留給莊主你的。”


  說著話,他從袖中取出一封未開封的信件,遞給何忘川。


  後者接在手裏,當著秦虛名的麵打開,抽出信紙,裏麵隻有渺渺幾筆,也隻說了一件事。


  “金陵之前,他還動用自己的手段,查過隱樓?”


  何忘川詫異的抿了抿嘴,那蒼老的語氣,也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他看完信後,輕聲說:

  “他也沒能查到隱樓根腳,但找到了那個‘隱樓樓主’存在的證據,那樓主真的存在。就如留在蛛網中心的捕獵者,為蓬萊監控著整個江湖。


  唔,那人的老巢,似就在江南?”


  任豪在最後留下的信件裏,給出了自己尚未完成的調查,沈秋將信紙疊起,還給秦虛名,他說:

  “虛名,任叔未做完的事,你來做吧。


  別驚動隱樓,秘密去查,我這邊,也會順著這消息繼續查證的。另外,那些進來窺探山莊的雜碎,不必擔心。


  我於金陵那邊,放出了一個小小的警告,已丟給了那些有心人。


  懂得都懂。


  若是不懂得,不長眼色的,想要踩人出頭的夯貨,那就來多少,埋多少就是。


  不過,提前說好,三日之後出什麽事,我都不會出手,都交給你們,放手為之。也正好借此機會,試試虛名的身手。


  總不能出個什麽事,都要掌門親自料理吧?這也太沒排麵了。”


  聽到這話,秦虛名也笑了一聲。


  “莊主還真是個不喜多事的人,但莊主說的也有道理,若是什麽事都讓掌門處理,我等這些門派中人,也確實太過無能。”


  他活動了一下五指,回答到:

  “請莊主放心,在下雖不如莊主和盟主那麽厲害,但打發一些心懷叵測的宵小之輩,還是問題不大的。”


  “嗯,那我就放心了。”


  何忘川點了點頭,又從袖子裏取出一些冊子,丟給秦虛名,說:

  “既建了宗門,便要有武學傳授與弟子,任豪留下了些武藝,但大都是上等武學,不是所有人都能學會的。


  這些冊子你去招錄些,放於山莊傳功閣中,其中所記武功,都是老夫用心挑選的,很合適給新入江湖的小朋友們修習,用以打牢基礎。


  你也可選出一些,交給山莊中的門人練習。


  另外,選些有天賦的門人,過段時間往太行去。


  那裏生出很多異類怪蛇,作亂山間,讓山民們很頭疼。


  那些怪蛇有勇力,一般人對付不了,身上鱗片,蛇筋和蛇膽,都是奇物,正適合給弟子們外出遊曆用。


  順便去幫山民鏟除災禍,也好揚名一番。”


  “是。”


  秦虛名回答數:


  “我這就安排,莊主還有何吩咐?”


  何忘川沒有回答。


  幾息之後,眼前紙錢燃盡,有火光跳動幾分,照亮了墓碑上的朱紅大字,他看著那幾個字,說到:

  “雖說今夜能入山莊,大抵就知道虛名心中所想。但老夫還是要問一句,與蓬萊狗賊廝殺博弈,乃九死一生之事。


  虛名,你怕不怕?”


  “怕呀。”


  年輕的管家將那些武學冊子放入袖中,他語氣坦然的說:


  “以凡人之軀,與鬼神相鬥,誰能不怕?

  但這天若是真塌了,也有莊主這樣的高個子頂在前頭,我做不得大事,搖旗呐喊幾句,還是做得到的。


  我也聽聞太行之事,莊主大發神威,殺了南朝國師。


  此次前來祭拜盟主,莫非是要以仙人魂靈,祭典長輩嗎?”


  “唉。”


  何忘川捶了捶腿,他說:


  “我本事有限,想要滅殺仙人,現在還做不到,不過,待下次來祭拜故人時,就能帶來一些好消息了。


  你先去休息吧。


  留我與故人,多說幾句話。”


  秦虛名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待走出十幾丈後,又回頭看了看。


  那老頭盤坐在墓碑前,火燭燃燒中,似真與盟主在說著什麽,那人體態外貌並無熟悉,但秦虛名眼中卻有和故人相見的溫和。


  這易容術,頗為奇妙,以他這樣的地榜高手,都察覺不得差異。


  幾個月前,沈秋臨行時,給了他選擇。


  是要離開五龍山莊,去江湖闖蕩?


  還是要留在這裏,守住任豪盟主留下的基業?


  這個選擇對於秦虛名而言,並不難做。


  他受盟主大恩,已將五龍山莊,當做自己的家。


  這世上,哪有人會因為一些閑言碎語,就拋棄自己的家?


  而沈秋是盟主選的繼承人。


  哪怕江湖上再多風言風語,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自己身為盟主身邊的管家,自然要依著主人的叮囑行事。


  再者說了,不管有沒有沈秋,他都要護在這裏的。


  他父親,就是任豪盟主南通祖宅中的管家。


  他雖名義上,是任豪的仆從。


  但他知道,盟主從未將他當做仆人使喚,盟主一生未娶,也無子嗣,真是將秦虛名當做自己後輩一般培養。


  真要說起來,秦虛名,比沈秋更像是任豪的弟子。


  現在也學了盟主的拳。


  那便當真有了弟子之實。


  他已在這裏度過了少年時光,也要在這熟悉的地方,再度過年輕的歲月,待以後韶華不在,蒼老加身,垂垂老矣時,也埋在這裏。


  秦虛名笑了笑,不再多想,轉身離開了後山。


  落葉歸根嘛。


  不管經曆什麽樣的人生,到最後,總是要死在家中的。


  他是個忠義的人。


  隻是忠的不是沈秋,而是已死去的任豪。


  但這也沒什麽關係。


  他已做出了選擇。


  身後的腳步聲遠去,沈秋聽的一清二楚,他也知秦虛名為人,說這年輕人愚忠也好,執拗也罷,他最終還是站在了自己這邊。


  其實秦虛名會怎麽選,沈秋並不在乎。


  就算他真有異心,其實也無所謂。


  那人和山鬼,小鐵他們不一樣。


  他與沈秋之間,最少目前,還不是如兄弟一般的關係,沈秋也沒指望,人家會以對待兄弟一樣,來對待他。


  他沈秋又不是金銀財貨,怎麽可能人人都喜歡?

  但隻要秦虛名能看護好五龍山莊,留下任叔在江湖上的傳承,就足夠了,也並不指望秦虛名為他做更多事情。


  沈秋收回注意,將目光放在眼前墓碑上。


  他看著那朱紅字跡,書寫任豪生平,心中也是泛起微微波瀾。


  若任叔還活著。


  看到他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肯定是心生憤怒。


  沒準還會運起兩儀神拳,好好教教沈秋規矩。


  可惜。


  他已經死了。


  連魂魄一直都陪在沈秋身邊。


  對於任豪,沈秋的感覺非常複雜。


  不比對路不羈,仇不平那樣的完全信任,也不比對曲邪,萬毒老頭的完全厭惡。


  任豪本就是個很複雜的人。


  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他的生平為人。


  而他與沈秋,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長。


  從蘇州一戰,到金陵戰死,兩人說話,都不超過三百句,真要論起來,他和沈秋之間,比起所謂的叔侄,倒更像是師徒。


  而且還是那種互相了解不深的師徒。


  但偏偏,他的存在,也深深的影響了沈秋。


  就如路不羈,仇不平,雷爺,浪僧那般,在沈秋的人生裏,留下了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以一種粗暴簡單的方式,給沈秋套上枷鎖,想要把他帶入正道,將他徹徹底底的化作這片江湖的英雄。


  但在最後分別時,他又親手解開了這枷鎖。


  完全放棄了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


  他臨死前,對沈秋說的那些話,沈秋至今難忘。


  在這安靜的後山,死寂的夜色中,沈秋閉著眼睛,伸出手,摩挲著冰冷的墓碑,感受著夜下風兒的吹拂,他輕聲說:

  “去接替我,帶領正道。


  去護著無辜,當一代大俠。


  去做那些信任你的人,希望你做的所有事情,至死方休。


  或者


  或者什麽都不做。


  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世間沒什麽命數。


  你不欠他的,不欠我的。


  更不欠這個江湖的。”


  這段話說完,沈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十幾息後,他又搖著頭,輕笑了一句。


  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塊碑,他說:


  “雖然你這麽說了,但我若真的墜入魔道,那就算死後,也是沒臉去見你。任叔啊,我還是那句話。


  我不管變成什麽樣,不管做了什麽樣的事情。


  都不會成為你憎恨的那種人。


  都不會成為會死於你拳下的那種人。


  今天我來,是給你匯報工作的,那一夜在金陵,於你拳下逃走的兩個蓬萊仙人,我已擊敗了一個,拘了他的魂魄。


  還有一個,現在找不到,但隨著時間推移,它肯定還會現身,等它下一次現身的時候,我再把它也捉住。


  那時再將兩個狗東西,帶到任叔墳前打殺了。


  就算是給任叔報了仇。”


  說到這裏,沈秋停了停。


  他從袖子裏,取出那個小紫砂壺,往墓前的瓷碗裏,倒了一碗酒水,就像是請任豪喝酒一樣。


  頭頂月光,照在墓前那水碗上,倒映出一泓月光。


  沈秋又說:


  “除此之外呢,我還是來請求許可的。


  接下來,我還會做很多很多‘壞事’,也許會攪得整個江湖都坐立不安,一片混亂。


  但那些事,是必須做的。


  幹擾蓬萊是一方麵,我也答應過你,要滅掉你留下的那團火,讓這江湖真正安靜下來。


  那些好戰的,渴望著戰爭,不願停下廝殺,化身混亂狂犬,還在散布仇恨,挑起風波的人,隻能用這種方式,才讓他們聽懂我的勸解。


  這是很殘酷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惹你生氣,就來專門問問你。


  請你許我去做這些事。


  你若是不同意,就要當麵說,現在就從墳裏跳出來,揍我一頓。”


  一片安靜。


  沈秋說完話後,足足十息的時間裏,也沒見眼前墳墓炸開,任豪帶著鬼神之姿,跳出來狠揍他一頓。


  周圍安靜得很。


  月光,夜風還是如之前一般溫柔。


  “好吧。”


  沈秋看著墓碑,眨了眨眼睛,他說:

  “那我就當你答應了,我可就放手去做了。”


  說完,他將那碗酒端起,灑在墓碑之前,又拿出三根檀香,在墳前點燃。


  風吹著煙氣四散。


  沈秋站起身來,對墓碑鞠躬一次。


  便抽出腰間煙杆子,再度變回了江湖奇人何忘川,一搖一擺的,和老頭一樣,微弓著身子,捶著後腰。


  他一縱身,就如輕飄飄一樣,似在風中借力,往山莊中飛掠而去。


  三日之後,便是五龍山莊開宗立派的日子。


  也是沈秋在太行送出的“請帖”,該得到答複的日子。


  沈秋也很好奇,純陽宗,玉皇宮,丐幫,這三個親眼見了蓬萊惡事,親身經曆了太行一夜的宗門勢力,會給他帶來什麽樣的答複?

  他身邊已有河洛幫追隨,但相比藏身江湖陰影的蓬萊,他的勢力還是顯得薄弱。


  要做大事,就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


  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


  不管是大俠,還是菜鳥。


  誌同道合,共走一途的同伴,是永遠不嫌多的。


  沈秋也記不起是在什麽地方聽過,說朋友這種東西,就像是衛生紙。


  平日裏,在洗手台下多備幾卷,絕對沒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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