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邀請(下)
天色將明,東方已有蒙蒙亮光,但大抵還是黑夜籠罩。
這是是正定二十六年一月份,年關將近。
泰山腳下的泰安城已經披紅掛彩,人間又逢一年新春到,泰山頂上的玉皇宮道爺們卻很淡定。
他們畢竟是方外之人。
這新春之時,除了有盛大祭典,大開山門,迎接香客之外,一年新春和往日也沒甚區別。
隻是天未亮時,玉皇宮的三代弟子們,便起身練武了。
江湖上闖出一些名頭的大師兄蕭靈素為首,百名弟子身穿道袍,黑燈瞎火的,在宗門大殿外活動著身體。
隻待第一縷晨光灑下,便要演練武藝。
這是取“紫氣東來”之意,以配合道家武藝的中正平和的意境。
以往時其實沒這個規矩。
弟子練武,也都是在清晨之後。
隻是蘇州,瀟湘,洛陽,金陵數場大戰之後,正邪之爭越發尖銳,各宗門便加緊對弟子的培養。
雖說,魔教在名義上已被打垮,但按照最近幾個月的情況來看,那些失去了名號的魔教人,不但沒有偃旗息鼓。
反而化整為零,在江湖各處興風作浪。
頗有股毀滅前的瘋狂意味。
而玉皇宮弟子,也算是走過江湖了。
在洛陽,金陵大戰中,還多有傷亡。
那些被送回宗門安葬的師兄弟遺骸,還有那些負傷斷肢的同道慘狀,算是打消了這些弟子對江湖事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
走江湖,就是搏命。
不管是為了個人前程,還是宗門威嚴,這刀光劍影的廝殺,靠的都是真本事。
尤其是對蕭靈素這樣,參加過數場大戰的弟子來說,練武之事便越發上心。
在他們的帶領下,其他弟子也跟著勤奮起來。
黃無慘倒是無所謂了。
這掌門是個恬淡性子,又學道家無為,平日對弟子也不甚苛刻,而衝和道長這樣喜歡操心的人,對於宗門弟子的積極向上,倒是樂見其成。
一把年紀了,每日也跟著弟子們早起。
偶爾興致來了,還親自帶著弟子們演練劍法,拳術。
不過今日這會,衝和道長倒沒有摻和弟子們練武,他穿著道袍,背著古劍,撚著胡須,手中捏著封信。
臉色嚴肅,匆匆往正殿而去。
在正殿中,紫薇道長正在準備今日的早課。
作為掌門,他不但是武藝第一,道術研習,也是天下翹楚。
這每日中,為眾師兄弟,門人講述道法,也是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
和涅槃寺一樣,玉皇宮中的道人,也是分龍虎和玄門兩派,個人心境緣法不同,側重練武和修道兩術。
按照千年前的傳承來算,其實就是走武道,和走仙道的區別。
但現在,仙法與靈氣不存,這仙道之說,也就變成純粹的養生修道了。
一文一武,兩條腿走路。
但凡大宗門,都是這樣的,涅槃寺,玉皇宮,純陽宗,甚至是聖火教,通巫教,都是這個路數。
待衝和道長走入正殿時,就看到雲霽小道士,正帶著幾名玄門師兄弟,在準備道術早課,換長明燈的燈油,打掃一塵不染的正殿。
再把那幾十個蒲團,分放在各自位置上。
而紫薇道長,而手中撚著上好的香燭,正為大殿前方的三清圖和曆代掌門長老的牌位香爐敬香。
動作標準而優雅,道袍垂下,衣角搖曳,頗有股道家天象自然的風度。
隻是紫薇道長臉色不太好。
他受的傷,還尚未痊愈。
因有散魂症之故,紫薇道人愈傷的速度,要比其他天榜更慢一些。
“師弟,你來看這個。”
待紫薇道長敬完香後,衝和道長上前,將手中信塞給黃無慘,後者甩了甩拂塵,將信打開,掃了一眼,便眉頭緊皺。
信上信息並不多,隻有兩句話。
第一句問候,問道長傷勢如何。
第二句邀請,請道長往太行去,有些事關蓬萊的機密之事,要告知一番。
“沈秋?他送這份信,是什麽意思?”
紫薇道長扭頭看向衝和師兄,說
“今日風傳天下的那太行仙門遺址開啟之事,真是他在背後推動的?”
衝和老道沒說話。
他將黃無慘拉到正殿邊緣,左右看了看,從寬大的袖口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掌門師弟,說
“這東西,是隨信一起送過來的。”
“嗯?”
黃無慘結果那事物,那是一個卷軸,兩掌長,卷在一起,在卷軸上有篆字,是春秋祭文。
如今時代,少有人認識。
但衝和道長和紫薇道長,都是博覽群書之人,他們是識的這種文字的。
“鴻影”
這兩個字透露出的意味,可是重要的很。
“仙門秘書十三卷。”
黃無慘看著手中古樸卷軸,這東西有暗扣,不得其法,強行解開,隻會損毀寶物,他撫摸著卷軸那非金非玉的材質。
閉目思索片刻,又將其還給衝和道長。
老道長接在手裏,他對紫薇道長說
“師弟,此事不妥。”
“雖說仙門秘卷珍貴,記載的也是純正的仙術傳承,但我玉皇宮不缺這些。
我觀沈秋自五龍山莊之事後,行事便越發偏激。雖有任豪盟主之故,我等不便出手捉拿,沈秋在江湖上的名聲越發狼藉,多行酷烈之事。
如今已被嗬斥為‘邪道妖人’,大有武林公敵之相。
我知師弟,對沈秋另眼相看,老道我也是和沈秋接觸過,也相信沈秋並非十惡不赦之人。
但宗門聲望乃是事關傳承的重要之事,容不得我等徇私。
這事,婉拒了吧。”
這番勸說,並沒有讓黃無慘眉頭散開,相反,紫薇道長的臉上越發深沉。
幾息之後,他說
“師兄,沈秋的名聲,先不去說。
就說這太行之事本身,裏外透著幾分詭異,我所料想,沈秋開啟遺跡,廣傳天下,鬧出風波,應是要行伏殺之事。
但伏殺的,並不是江湖人。
任豪盟主身亡這事,也隱有黑手浮現,還有張莫邪突然現身,以及沈秋弑殺淮南王,這些事情是有聯係的。
雖然我看不出其中緣由,但曲邪,任豪盟主這些得了蓬萊‘仙緣’的翹楚之輩,相繼身亡,卻讓我想起一些陳年舊事。”
黃無慘摩挲著下巴上修繕的極好的胡須,他對衝和道長說
“師兄,你可還記得,在師父那一輩,四十多年前,那時我還剛剛入門,師兄也是剛成為內門弟子。
那時有位長老,得了蓬萊緣法,帶回一卷仙家道書。”
“記得。”
衝和老道點了點頭,他接話說
“那長老欣喜,又心懷宗門,便要將自己手中的道書,獻於同道,將他所學仙家武藝,也傳授給同門師兄弟。
但被師父喝止。
不但喝止,還將那蓬萊道書一火焚之,又將那長老武藝廢去,安置在後山上,直到他老死,都再未曾和門人見麵。”
“是,師父一生修道,造化天人,性格溫和,對任何事情都看得很開。”
黃無慘撫摸著拂塵白絲,他說
“惟獨厭惡蓬萊之說,在親手廢去那長老武藝後,便立下規矩,不許玉皇宮內門弟子,和蓬萊有任何接觸。
但師兄,有一事,我一直瞞著你和其他長老。”
紫薇道長壓低聲音,對衝和老道說
“在師父故去之後,我收拾師父遺物時,發現了一些端倪。師父留下手劄記載,他年輕時,其實也是入過仙山,得過蓬萊際遇的。”
“竟是如此!”
衝和老道聽聞這宗門隱秘,驚得瞪大眼睛,他看向黃無慘,後者則回頭看著師父的靈牌,他說
“而且,師父的死因可疑,說是閉關,但也沒說是要閉死關,我記得清楚,師父當年閉關前,說他還有十三年命數。
但閉關七日,便暴斃於道廬之中。
當時長老們多番查證,卻找不到具體死因,隻能說是天人五衰,命數已至。
現在想來,師父亡故之事,怕沒有這麽簡單。
師兄,任豪盟主在赴死前,也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黃無慘輕聲說
“這數百年中,蓬萊仙山二十年現身江湖一次,每次都有人得仙法福緣,但大家都隻看到那些人運氣好。
卻少有人關注那些大機緣者的下場。
他問我,是否真的相信仙山仙緣?
這些時日,待回到玉皇宮後,我左思右想,覺得任豪話中有話,便去找了些宗門記載,卻發現,但凡有記載的得仙緣者。
要麽如師父一樣暴死。
要麽就是做下一番大事後,江湖歸隱,結果蹤跡不明,就如憑空消失。
師兄,這蓬萊之事,有問題!
我等之所以從未關注,是有人在故意掩蓋這個事實,而且從數百年前,一直掩蓋到現在。”
兩人相顧無言。
數息之後,紫薇道長摩挲了一下手指,對衝和老道說
“我重傷未愈,心魔叢生,不得離開玉皇頂。
師兄,你此番便帶著靈素等人,往太行走一趟吧。尋秘寶之事,都是次要,我更關心的,是沈秋所說的蓬萊密事。
我有種感覺,你我所有的疑惑,任豪留下的那些未解,都能在太行山得到解答。”
“好。”
衝和老道不是怕事之人,見掌門開口,便應了下來。
他也很好奇。
沈秋弄出這麽大陣仗,到底要給他們看什麽?——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
瀟湘之地,太嶽山上,舞陽真人正站在山頂的幽靜小院前。
這純陽宗掌門這會麵色嚴肅,他剛把太行來的那份信,還有隨信一起來的仙門秘卷,送入小院中。
正在等待著師父的回應。
舞陽真人雖為掌門,但江湖人人皆知,這太嶽山的定海神針,是那如今的天下第一,純陽子道長。
隻是道長年事已高,已有十多年,未曾出過隱居小院,也未履江湖。
“舞陽。”
一聲蒼老但平靜的聲音,自院中傳出,舞陽真人立刻站直身體。
“去一趟太行吧。”
那聲音說
“帶著門中有天賦的弟子一起去,低調一些,不要引人注目,這沈秋所謀之事,且先不要參與。
更不要製止。
此去太行,不求仙門秘寶,隻需多聽多看,若有凶險,護住門人,退回瀟湘。”
“是,師父,弟子知道了。”
脾氣火爆的舞陽真人,在這聲音麵前,乖巧如小童一般。
待純陽子說完話後,掌門便要轉身離開,剛走出幾步,便聽到身後又有聲音響起
“帶上我徒孫東方一起去。”
“師父!”
舞陽真人回頭喊到
“我知你一向愛護東方。
那孽障也確有天分,乃當世璞玉。但他惹了紅塵惡疾,心境散亂,若不加以糾正,以後恐生心魔。
他正在山中麵壁思過,又豈能如此輕拿輕放?
玉不琢,不成器啊,師父!”
“讓你帶,你就帶著!”
純陽子的聲音中,多了絲嚴厲,他說
“天下劇變,就在眼前,東方生有道韻靈根,於他而言,劫難亦是機遇,待為師百年之後,這太嶽山一脈,還需東方護持。
至於那龍陽之事,既無關善惡,便隨他去吧。
舞陽,你心思執拗,再壓迫下去,師徒之間,情義不存,今日為師便替你定下章程。
五年之後,便由東方,接任掌門!”
眼見一向溫和的師父,這會發了怒,舞陽真人也不敢再反駁,隻能下山去了。
而在小院之中,身穿一身麻布長衣的純陽子,正盤坐在蒲團上,在他身前案幾上,放著那仙門秘卷。
發須皆白的老道士,伸手在那秘卷上輕輕撫摸。
“哢”
一聲輕響,被暗扣扣住,無人能解開的太行秘卷,在純陽子手中輕鬆散開來,眼看卷軸中書寫的種種仙家秘法,老道士那雙眯起的眼中,盡是懷念之色。
搬山分海,遨遊星空,仙家神妙,盡在其中。
“小娃兒,以凡人之體,敢謀算仙君,有膽氣!”
純陽子目光落在桌上那封信上。
他撚著長須,輕聲說
“隻是不知道,此次入伏的,會是哪位老相識?東靈,紅塵,搬山仙姑,還是那位蓬萊老祖?
老道這些時日,靜極思動,要不要趁著機會,再出去轉轉?”
幾息之後,他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心思沉入識海之中。
“罷了,還不到時候。
曾經的仙家真君,如今都是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威嚴不在,見了故人,也是尷尬,還是不要互相為難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