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招攬

  傍晚時,在江湖營寨邊,一處哨塔上,任豪背負著雙手,看著眼前夜色中,那些正在清理屍體殘骸的南朝兵卒們。


  馮亞夫正在遠處指揮他們。


  人人上前去將血肉模糊的屍體,裝入口袋中前,都要在藥王那裏,先接受一些藥粉附身。


  免得被餘毒所傷。


  什麽是魔教?


  很多行走江湖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在閑暇時,偶爾也會考慮這個問題。


  正邪雙方的年輕一輩,都知道江湖上正邪一直在明爭暗鬥,但大都是小打小鬧,他們其實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理解這個問題。


  什麽是魔教?


  為什麽魔教會被稱之為“魔教”?

  這自江湖誕生時,就有的正邪之爭,又為何會持續數百年,一直到今天都沒能化解?

  魔教人,不就是做點壞事,耍點陰謀,行事詭異些,惡毒些嗎?

  除去這些之外,他們似乎和正派中人,沒什麽區別。


  大家各有自己的地盤,幾乎之前從未見過麵,對立著相處也不是不行,又為什麽一見麵就要打生打死,你死我活呢?


  命多寶貴啊。


  但,不是的。


  事情的真相,雙方的對立,並不隻是年輕人們幼稚的看待問題所得出的結論,並不隻是所謂的理念之爭。


  真相是殘酷的。


  哪怕隻是瞥上一眼,都足以讓很多人心神受創,夜不能寐。


  “這就是魔教。”


  任豪對身邊人說:

  “他們不是每個人都和張嵐一樣,出淤泥而身不染,也不是每個人都和玄魚一樣,被桐棠夫人保護的很好,未被邪念吞沒。


  更不是每個人,都有仇不平那樣的底線和堅持。


  你今日親眼看到了萬毒老人的所作所為,你也親身經曆過,洛陽城中,高興的凶狠絕戾,你的妻子,更是時時刻刻被聖火教惦記著。


  陽桃嘛,他好一些。


  信奉聖火教義,做事有些章法,但我聽聞,在西域之地,他們傳教時,也有放火焚城之舉。


  你也和張楚接觸過,你還會生死契邪功,你知道那些被他控製的七絕門人,有多麽生不如死。”


  任豪閉著眼睛,感受著眼前夜風吹拂。


  風中還殘留著一絲抹不去的血腥味。


  在他身後,背著刀匣的沈秋默然無語,手中把玩著小冰塊,在那冰塊中,封凍的是那枚他撿來的指骨,上麵還殘留著血跡。


  他並不知道這枚指骨屬於誰。


  但這枚指骨要保留下來,因為它讓沈秋在今日,也重溫了過去那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恐懼。


  “魔教那副自由自在的麵紗之下,隱藏的是何其惡毒的麵目,你看清了嗎?”


  盟主低聲問到:


  “現在,還覺得,我固執於正邪,隻是因為執拗嗎?


  你們這些年輕人,又可曾想過,為何我登高一呼,就有如舞陽真人,林掌門這樣的江湖前輩群起響應?

  你可知道,魔教中,有多少和萬毒一樣的瘋癲之輩?”


  說到這裏,盟主歎了口氣,他說:


  “因為我們見過。


  正定十年之前,我們親眼見過,大楚國滅之後那混亂十年裏,再無壓製的魔教,做了些什麽樣的事情。


  今日之慘,當年比比皆是。”


  “你可知道,張莫邪在失蹤之前,做的是和我一樣的事情。


  他壓著萬毒,曲邪,高興,壓著陽桃。


  把巫女引入自己那邊。


  他很清楚,這些魔教人沒了壓製,又逢天下大亂,會惹出多少慘劇。


  但他走了。”


  任豪嗤笑一聲,語氣中盡是不屑。


  他對沈秋說:

  “他就那麽撒手走了,留下魔教七宗,這麽一個爛攤子,他是天下第一又如何?他有足夠的理由離開又如何?


  我就是看不起他!

  他沒做完的事,我要做完!

  此時已是天下紛亂了,沈秋,魔教人心中被壓製的惡鬼已被釋放,今天的事情隻是個開始,若我們不能在這長江上一舉打垮他們,任由萬毒此輩橫行。


  這江湖,就完了。”


  沈秋點了點頭。


  他看了一眼手中指骨,又看向眼前江邊黑夜,他說:


  “任叔,我聽你喊不死不休不是隨便喊得,此次當真是抱了死誌?”


  “嗯。”


  任豪也沒遮掩。


  他對沈秋說:

  “洛陽與高興那一戰,我瞞了你們一些事情,高興是被一些陌生人救走的,你也曾提醒我,蓬萊功法有問題。


  我現在便告訴你,沈秋。


  在毀了曲邪後,蓬萊盯上我了。


  當年,我和曲邪那一批得入蓬萊的江湖人,到現在,還活著的,還行走江湖的,就隻剩下我一人了。


  而高興被救走時,那些掩飾的很好的人中,我看到了幾位熟悉的‘老朋友’。”


  任豪轉過身,伸手放在沈秋肩膀上,他壓低聲音說:


  “他們要來了。


  蓬萊,不管他們想做什麽,他們都要來了。


  躲,是躲不開的。


  若不能在他們發動之前,壓住魔教,那一場大亂就在眼前。我也不瞞你,我把兩儀神拳教給你,就是在托付後事。


  不管這一戰結果如何,不管未來江湖是何等模樣,你們這些正派新秀,都要如我們這些前輩一樣,要和這些真正的魔教鬥到底,萬萬不能妥協。”


  沈秋看著任豪的雙眼。


  那眼中的認真與沉重,讓他意識到,任豪今夜約他出來,當真就是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任叔。”


  沈秋反握住任豪手腕,他說:


  “散功吧。


  散去功法,我這裏有一門奇功,不需要經絡丹田完整,也能修行。以任叔的天賦,不出一年,便能重回天榜。”


  “是仇不平的龍虎百戰訣?”


  任豪輕笑了一聲,笑容中盡是玩味,他說:


  “你身邊那小鐵少年,也學得這個,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奇功,確實是奇功,但我自有準備,你不必擔心。”


  “我怎麽能不擔心?”


  沈秋沉聲說:

  “那萬毒老人,今日屠殺,一則亂我軍心,二則就是衝著盟主和圓悟禪師來的,否則為何要等到你兩人大戰方休,正是放鬆之時,現身投毒?


  馮叔雖然不說,但看他表情,我也能猜到情況不妙。


  或許,魔教已經和蓬萊聯合,這一戰便是衝著你來的。


  蓬萊拿到他們想要的,而正道失了盟主,魔教就不戰自勝,隨著北朝吞並天下,他們也會蠶食壓迫正派勢力。


  一旦北朝攻滅南朝,正道武林也就完了,魔教將攝取天下。”


  “我說無事,就是無事。”


  任豪打斷了沈秋的話,他放在沈秋肩上的手指加重了幾分力道,他說:


  “我今晚叫你出來,除了安定你心之外,還有一事,我教了你兩儀神拳,你也要教我一些東西,洛陽時我沒提,是時候不到。


  這會,正是時候。


  我敢來采石磯,敢和魔教決戰,自有我的勝算。你,也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不管你對南朝感官如何。


  這一戰,你得幫他們打贏。


  之後的事情,咱們這些江湖人,也管不到了。


  另外,我還藏了一手,並未告訴任何人,但和雷詩音大龍頭有關,我問過她,她已答應,小小女娃,倒是有不輸男兒的氣概。


  我此行前去,必殺高興!


  那萬毒,要與馮醫師對博,馮醫師也已與我一般,抱了死誌,但他不足以對抗萬毒。我欲讓舞陽真人隨他去,暗中相助。”


  “我來吧。”


  沈秋打斷了任豪的話,摸著手中冰封骨指,他說:

  “我可禦使天下寶物,那夜盡琉璃寶扇,便是馮叔和萬毒老頭對抗的關鍵。待馮叔使他虛弱之後,我便前去相助。”


  看著眼前茫茫夜色,沈秋扣緊手中之物,他說:


  “任叔馮叔,都已報死誌,今日所見之虛妄,魔教所持之酷烈,我若說坐視旁觀,豈不是讓任叔小看了我。


  再說了,苗疆還有個丫頭,等著爺爺回家呢,我不想讓她失望。


  必全力以赴,殺那萬毒魔人!”


  任豪背負著雙手,看著沈秋,沉聲說:


  “那是個天榜。”


  “天榜又如何?”


  沈秋聳了聳肩,回答說:


  “若時時都要避著凶險,我輩又為何要走這江湖?”


  “再說,天榜而已,又不是沒打過。”
——

  沈秋在夜色中回到河洛幫的營地,但在營地之外,正有人等候。


  “沈大俠,淮南王和威侯有請。”


  一名南軍副將叉著手,說了句。


  沈秋點了點頭。


  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也沒拒絕,就跟著那南軍副將,在一眾兵卒的保護下,離開江湖營帳,去往軍帳那邊。


  一路上,在夜色裏,沈秋看到,有很多江湖人正在收拾東西,還有些人已經騎著馬,往營地之外去。


  那些是被萬毒嚇破膽的江湖散人。


  他們本就是想來撿便宜,貪圖南朝許諾的名利和赦免,心思不定,本是想著跟在正道中人身後搖旗呐喊,混點功勞。


  但眼見魔教勢大,萬毒凶狠,今日慘禍,著實是把他們嚇壞了,便也顧不得臉麵,趁機逃走。


  沒人阻攔他們。


  更沒人挽留。


  那帶路的副將也看到了那些陸陸續續走掉的江湖人,他嗤笑一聲,對沈秋說:


  “沈大俠,也不怪咱們這些當兵吃糧的,看不起江湖人。


  這仗還沒開始打呢,自己就先縮了卵子,還好意思自稱是江湖正道,為國為民,當真讓人笑掉大牙。”


  “江湖有大俠,但多得人,隻是混口飯吃,走江湖對他們而言是營生罷了,都是為了活下去。”


  沈秋也不在意,他隨口說:

  “惜命嘛,不寒顫。”


  “但若我軍這一戰敗了,北寇入江南腹地,他們又能逃到哪去?”


  那副將說:


  “北朝那邊可不慣著江湖人,想投降安生過日子都沒門,被抓住就是要充軍的,這些人惜命逃亡,但他們逃不掉的。”


  沈秋沒說什麽,待走到燈火通明的大營前,他突然對那副將說:

  “將軍這幾日,可是練了奇門武功?”


  副將臉色微變,還沒回答,就聽到沈秋說:


  “別練了。不是什麽好功夫,再練下去會死人的。”


  說完,沈秋便大步走入營帳中。


  見他進來,坐在上首的淮南王趙彪,和坐在旁邊的威侯趙廉,同時起身迎接,兩位統兵大將臉上盡是笑容,很是熱情。


  將沈秋迎入帳中,又請他入座。


  一個小桌子上,擺滿了精美食物,還有美酒一壺。


  “沈大俠今日一戰,當真威風。重挫了北朝銳氣,讓我軍士氣大漲,堪稱俠義之舉,本王要替國朝上下,敬沈大俠一杯。”


  淮南王端著酒杯,向沈秋舉了舉。


  這南朝攝政,給沈秋的第一感覺還不錯,他毫不做作,真有種禮賢下士的感覺。


  沈秋笑了笑,也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寒氣在嘴中收攏,封住酒水,就算真有毒,也傷不到他,更何況,這今晚擺明就是招攬沈秋的,也不可能會下毒暗害。


  “老夫聽聞,沈大俠,也曾參與是非寨之事?”


  威侯在一旁笑眯眯的開口說:


  “老夫和那仇不平,雖戰陣相鬥,但實則也是敬佩他為人的,在他與北朝相鬥時,老夫也派了軍馬前去援助。


  今日戰陣之上,沈大俠那一杆百鳥朝鳳槍使的,已有仇不平七分氣勢了。”


  “威侯謬讚。”


  沈秋放下酒杯,說:


  “三成都不到罷了,若真如仇寨主那般英雄,今日便要殺穿他北寇大陣。”


  他停了停,對淮南王和威侯拱了拱手,說:


  “沈某乃是江湖粗人,不太會說話,但也知道今日淮南王和威侯請我來的意思。


  兩位放心,沈某既然帶著百鳥朝鳳槍來了采石磯,為的就是助兩位成事。我與北寇之間,也有恩怨,敗了他們,我心中也會歡喜。


  隻是,若兩位還有其他打算,沈某現在也沒辦法給兩位一個答複。”


  沈秋拍了拍膝蓋,歎了口氣,說:


  “兩位長輩給足了沈某麵子,沈某實在是心下有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去留也不能隨心,還望淮南王和威侯見諒。”


  趙彪和趙廉對視了一眼。


  果然,就如趙廉之前所說,這沈秋,並沒有為朝廷效力的意思。


  甚至沒聽趙彪的封官許願,種種待遇誘惑,便如此直接的拒絕。


  就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


  這些江湖人,一個個,自持武藝,當真不曉事的很。


  不過兩人臉上,倒也沒有不豫之色,他們今晚邀請沈秋,可不止是招攬這一件事。


  “無妨,專注於眼下大戰更好些。”


  威侯把玩著手中鐵球,他語氣一轉,對沈秋說:


  “北朝長公主之事,老夫和淮南王已經知曉,沈大俠這件事,做的相當好,老夫已往臨安去了信,此戰之後,便會有封賞到達洛陽。


  但這事還有操作的可能。


  後天晚上,老夫欲親帶北朝長公主,往北寇營地去,與高興麵談,若能說動他退軍而去,自是大好事。”


  沈秋看了一眼威侯,他說:


  “不必了吧,北朝那邊朝政是個什麽樣子,威侯和淮南王不是不清楚,高興絕不會因為一個長公主就退兵。”


  “隻是吸引注意的幌子罷了。”


  威侯說話很直接,他敲了敲桌子,對沈秋說:

  “老夫去了敵陣,拖住高興一眾高手,淮南王自會帶兵夜襲,今日大勝一番,士氣可用,明晚,就是全軍壓上,決戰之時。


  這便是老夫今夜請沈大俠來的第二件事。


  我欲請沈大俠,與老夫同行。


  先別忙拒絕,這並非是要沈大俠前去送死,聽老夫為你說一說。”


  威侯嚴肅著臉,三言兩語便將明夜謀劃說得清楚,沈秋遲疑了片刻,便點了點頭。


  “好!沈大俠有膽氣。”


  淮南王拍著桌子,對沈秋說:


  “此戰若成,沈大俠當為首功!不管沈大俠要不要,我朝國必會給沈大俠一個該有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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