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孤軍

  這一夜相當漫長。


  在河洛幫總壇的正廳中,任豪坐在主座上,左手邊便是雷爺,張屠狗,浪僧等等一眾洛陽地頭蛇,更遠處就是前來參加英雄會的一眾門派長老和代表。


  在右手邊,則坐著幾位穿著官袍,帶著烏紗帽,臉色慘白的官僚。


  這些當官的,往日最是看不起這些走江湖的莽漢,但現在被一群武藝高強的江湖人圍著坐,感覺確實糟透了。


  那第一位,就是洛陽府令。


  然後是府衙的一眾官吏,事發突然,也沒辦法再把洛陽地區其他下屬的官們帶過來。


  當然,洛陽城中不該隻有這麽點官吏的。


  “他們跑得倒是快,見疫毒在城內蔓延,便帶著家屬,棄官而走,果斷的很。”


  雷爺語氣平靜,麵無表情的對盟主說:


  “咱老雷三番兩次上門去‘請’,才請來這幾位,府令大人,你看,這北朝狗賊已經在黃河渡河了,最晚明日就會到達洛陽城下。


  若不做抵抗,就算洛陽城城牆堅固,被北朝高手連同軍陣一衝,怕是也抵擋不住。


  咱們這些江湖人,做事粗魯,但最少知道咱們一撤,這滿城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所以今晚特地請諸位過來,就是要請各位共克時艱。


  保下洛陽城,打退北朝賊人。


  江湖客們得到名聲,您幾位也能博些前程,至於這戰後勞軍之時,咱老雷知道洛陽府庫常年虧空,便也不為難你等。


  這錢,我河洛幫出了就是。”


  “好說,好說。”


  雷爺這一番話,說的毫無尊重,但洛陽府令,卻不敢表示不滿。


  這個中年人摸著胡須,伸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陪著笑臉,對眼前這位洛陽城裏,真正的“無冕之王”溫聲說:


  “我輩讀書人,學聖人學問,也知道守土衛國,此乃大義所在。雷爺和盟主,願意統帥江湖人襄助本官守城,本官求之不得呢。”


  他看了看周圍嚇得魂不守舍的一眾下屬,便麵色誠懇,伸手對雷爺和盟主拱了拱手,說:


  “隻是本官乃是讀書人,這兵書未曾讀過,也未上過戰陣,不敢輕言軍國大事。本官聽聞盟主曾上過戰場,打過北寇.……

  不如這樣。”


  洛陽府令撚著胡須,起身對任豪說:

  “這守城之事,大大小小,都托付於盟主,若需要本官協理,那官印就在府衙中,雷爺和盟主自取就是。”


  “大人實在太客氣了。”


  見平日裏用錢喂飽的洛陽府令如此曉事,並沒有拿出當官的腔調來為難眾人,雷爺便笑了一聲。


  冰冷的臉色隨即變得溫和起來。


  “不過大人說的也有道理,這軍國大事,還是得交給懂行的人來,那我雷烈,就替盟主謝過大人厚愛信任。


  這天色已晚,大人便先去休息吧。


  您的家眷,都在家中,被我河洛幫人用心保護,大人不必擔憂家中之事。待打退了北朝狗賊,護的一城百姓平安。


  我河洛幫,也有大禮送上。”


  那府令臉色變了變,但形勢比人強,無奈之下,隻能起身告辭,帶著一眾官離開了廳堂。


  待他們走後,大廳裏便響起了一陣譏笑聲。


  就如當官的看不起走江湖的。


  這走江湖的,也看不起隻會撈錢的當官的。


  眼見這洛陽府令,在雷爺麵前乖得和孫子一樣,一眾江湖人,對雷爺的手段,便是佩服萬分。


  而一直閉著眼睛的任豪,也睜開了眼睛,眼中同樣盡是不滿。


  他說:


  “我往日與朝廷官吏,也有打過交道,但如你們這洛陽府令一般無能軟弱的官,還真是少見。”


  盟主這話,在大廳裏又引發了一陣笑聲。


  “嘿嘿,這不是好事嘛。”


  雷爺嘿嘿一笑,他說:


  “若是換個強項的在這裏,咱們這守城之事,怕還是要多出幾分波瀾來,就是要這等怯懦無能,隻知道撈錢享受的朽木。


  洛陽一城,才能平安平靜這麽多年。”


  “雷爺當真好手段!”


  當下便有其他門派的高層讚賞一聲。


  有幾個心思靈活的,已經開始盤算,要不要回去之後,也學學這雷爺的手段,把當地的官們都架空掉,更方便門派發展。


  任豪,則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雷爺。


  他基本可以肯定,這個無能的府令,大概就是雷爺用銀錢開路,一路推到洛陽府令位置上的,為的就是好控製。


  洛陽城裏真正的“府令”,分明就是這雷烈了。


  一眾官僚都被架空收買,讓這洛陽城及周邊,幾乎都成了河洛幫的獨立王國了。


  這才有河洛幫發展這麽多年,也不被官方扼製的大好局麵。


  這種事,任豪平日是不管的。


  他到底隻是個江湖人,對南朝朝廷一點好感都沒有,自然不願意插手。


  但現在這個危急時刻,雷爺這一手常年架空的策略,卻顯現出了非常讓人不安的結果。


  “洛陽城中有府兵登記在冊近四千人,但雷幫主,你給我句實話,真正能上陣的,有多少?”


  任豪看了一眼手中冊子,低聲問了一句。


  雷爺這會表情有點尷尬,他用更低的聲音回答說:

  “約莫一千人吧,其餘都是留給府兵中,幾個官們吃空餉的。就這一千人,也是久未訓練,拉出來壯個聲勢還成,真要打仗,怕是會壞事。”


  眼見任豪表情有些微變,雷爺又急忙說:

  “但盟主不必憂心,我河洛幫幫眾,在洛陽就有四千人,都是敢打敢殺的好漢子,又都是本地人,要保住家鄉親人,定然是會竭力死戰的。”


  “還有我丐幫中人!”


  穿著乞丐裝的張屠狗也開口說:

  “咱們叫花子雖然功夫差點,但勝在人多,出城與敵軍野外浪戰怕是不行,但上城牆守城,也絕對沒問題。


  這麽一算,咱們這邊人數,還要比北朝來人更多呢。”


  “丐幫大龍頭說的是。”


  南海劍派的長老也開口說道:


  “若是算上次城中江湖人,咱們並不比北朝狗賊弱勢。


  大家也都有膽氣,既然遇到洛陽這事,咱們正派中人肯定不會坐視不管,任由北朝賊子破了洛陽,造下殺孽。


  盟主不必憂心。”


  “唉,我豈能不憂心?”


  任豪實在是無奈。


  眼前這幾人,把控整個洛陽,實力確實不可小覷,其他人說的也對,單論人數,正派這邊,確實也有一戰之力。


  但眼前這些江湖人,眼界卻差了點,以為這天下事,都和江湖事一般。


  他將手中冊子丟在桌上,沉聲對雷爺和張屠狗說:

  “上戰場,和咱們江湖鬥毆不是一回事。


  人多但未竟戰陣訓練,又沒有良好指揮,麵對對麵來襲的北朝一萬精銳,怕是剛一接戰,就要全線崩潰。


  也莫要說什麽咱們每個人都練武,幾千名好漢子結陣就能衝破對方軍陣!


  這是無稽之談!”


  盟主站起身,背著手,看著身後的河洛地圖,他說:


  “我也曾是行伍之人,最是清楚,這上陣廝殺,千萬結陣,個人武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成就軍陣一體,如臂指使。


  你河洛幫人確實厲害,一對一,完全不懼那北朝士卒。


  但十人相鬥,士卒成陣,江湖人便落下風,咱們習慣了單打獨鬥,哪裏是對方統一進退的對手?

  這要是千人互攻,不出一炷香,你那不學戰陣的河洛幫人就會全線潰敗。


  十成中隻要有一成膽氣一失,這敗起來可就沒邊了。”


  任豪搖了搖頭,他對身後臉色尷尬的雷爺和張屠狗說:

  “為今之計,就我觀之,這洛陽周邊,唯一能打仗的,怕隻有城外的天策大營了,但我也知道,那大營裏隻有殘兵八百……

  萬萬不能和北朝人野外打仗,隻能借著城牆堅固,守在此處。


  待駐守在鄭州的軍隊,和關中天策精銳東西兩線來援,他們截斷北朝軍隊後路。


  我等再出城廝殺一番,便能解洛陽之圍。”


  任豪的手指,在眼前那畫出的簡易地圖上左右拉了兩條線,從關中和鄭州兩頭開始,這條線和洛陽連成一體。


  那虛線,正好把來襲的北朝前鋒,和後方的援軍分割開,堵死在黃河南岸。


  這就是他的計劃。


  “但盟主,鄭州那邊的軍隊都好說,咱河洛幫和那鄭州禦守大將也有些交情,方才也借天機閣的飛鷹去了信。


  這洛陽乃是中原首善之地,若是洛陽失陷,通往國朝腹地的路就再無阻擋,諒那鄭州將軍也不敢坐視旁觀。”


  雷爺摸著胡子說:

  “隻是那關中天策軍,咱們沒門路啊。


  況且,洛陽鄭州之間不過一百多裏路,星夜兼程兩日可到。但關中,出潼關到來洛陽,那可就太遠了。


  就算天策軍真想要援助,怕也是有心無力.……”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


  任豪的目光落在地頭上,他說:

  “天策軍潼關大營前鋒五千,三日前受李守國大將軍軍令,在那時便已出發,最多兩日,便可到達洛陽。”


  他回頭看著一臉愕然的雷爺,張屠狗和浪僧,還有坐在桌邊的那些門派長老們。


  他說:


  “任某心中擔憂魔教與北朝聯合,此番來洛陽時,便舍了臉麵,求了李守國大將軍,請天策軍派出遊騎往洛陽巡查。


  本隻是作為預備手段,卻沒想還真用上了。”


  “盟主當真好手段!”


  剛才還有些氣餒的江湖客們,這會一聽說有天策軍這等天下強軍來援,頓時又信心再起,喜上眉梢。


  就連距離中原最遠的南海劍派,也是聽過天策軍當年大破北朝軍隊,挽救天下的傳奇故事的。


  眼見大廳氣氛又活躍起來,任豪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這個消息,到現在才說出來,就是為了讓城中江湖人打起十足信心,別出現臨陣逃跑的情況。


  但實際上,此時局勢,真的不算樂觀。


  “這個消息,各位知曉就是,不要隨意亂說。”


  任豪說:

  “城中雖然清理過一遍,但難保還有魔教賊子潛伏,若是誤了大事,被北朝提前防禦,這洛陽之事,怕就難了。


  另外,不管是鄭州軍隊,還是天策軍,要來支援洛陽,都得一兩日的光景。


  大夥現在要做的,就是鼓動門人信心,協助河洛幫守城!

  隻要熬過這一兩日,危機便足矣解除。”


  說著話,武林盟主對眼前眾人拱了拱手,又說到:

  “城中防禦,也不可鬆懈,丐幫人數眾多,便要在各處安排,大戰起時,定有魔教人趁亂溜進城中作亂,裏應外合,為北朝軍打開城門。


  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點,魔教人還不知道,藥王已在熬製解藥,明日被疫毒侵害的江湖人都會恢複戰力。


  各門派都要統帥好弟子門人,隻要魔教人衝入城中,便要立刻截住他們!

  這上陣廝殺,不是大夥擅長的。


  但江湖搏命,各位肯定不陌生。”


  任豪把玩手中扳指,沉聲說:


  “此番洛陽之事,外有河洛幫禦敵,內有正派俠客防備,便如當日蘇州一般,張開口袋,讓狂妄的魔教賊子衝進來。


  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正邪之爭,我正派此時占優,便要窮追猛打,把魔教想要反擊的氣勢,一鼓作氣的打掉!


  這才能護得江湖天下,平安無事!


  這,便要仰仗諸位了。”


  “盟主放心!”


  衝和老道第一個站起,手握拂塵,對任豪說:

  “玉皇宮必然不負盟主重托!”


  “純陽宗自然也不會讓盟主失望。”


  東方策也站起身來。


  林菀冬在護著藥王製解藥,瀟湘劍門來的是個內門弟子,據說是林慧音的師妹,圓臉姑娘第一次參加這等大事,有些緊張。


  但也站起身來,代表了瀟湘劍門的意思。


  眼見高門大派都已作出表態,剩下的宗門就算心中畏懼,不怎麽想摻和,卻也不得不起身迎合。


  走江湖嘛,臉麵最重要。


  這等場合,要是還漏了怯,丟了人,那以後這江湖,也就真的不用闖了。


  待任豪將任務分派下去,眾人離開後,他一人坐在房中,不多時,便有沈秋前來。


  “盟主,天策大營的老卒們快進城了。”


  沈秋說了句,任豪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又問到:

  “你準備所做之事,如何了?”


  “餌已布下。”


  沈秋輕聲說:

  “現在就看,那魚兒咬不咬了。”


  “好!”


  盟主放鬆的舒了口氣,對沈秋說:


  “此次幸虧有你相助,這事才能如此順利。沈秋,以你謀事之能,又有武藝傍身,將來必是我正道大將之一!


  這事完了,有空便來五龍山莊一趟,我知你機緣巧合,學了些魔教武藝,雖說武藝沒有善惡,但終究對你日後發展不美。


  我那也有些高深功法可供替換,也算是身為長輩,替路都尉,為你謀劃一二。


  隨我來,咱們爺倆,去迎接天策老卒入城。


  這守城之事,還得依仗他們。”


  洛陽本該深夜關閉的城門口,此時正有一支八百多人的行伍,正在緩緩入城。他們身穿紅色戰甲,騎著戰馬,腰跨戰刀,還打著夜中獵獵作響的旗子。


  上麵隻有兩個字。


  “天策”


  而為首的那個,是個獨臂人,騎在馬上,一手抓著馬韁,也是全身披甲,哪怕已經年近五旬,但騎在馬上,腰杆依然挺得筆直。


  這隊軍人中雖有很多白發蒼蒼的老者,還多是缺胳膊少腿的殘兵。


  但行伍行走的氣勢,那種仿佛被喚醒的肅殺,襯托著這城門長街兩側的府兵們,更是軟弱無能。


  任豪時隔多年,再次看到成隊行進的天策軍人,似是又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的日子。


  他本能的就要握緊拳頭,朝眼前這騎在馬上的獨臂都尉行軍禮。


  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已不再是天策軍人了。


  如今的他,是武林盟主,是江湖人。


  李報國也騎著馬,穿著戰甲,手握亮銀槍,威風凜凜,就跟在王都尉身後,那王都尉也是個妙人。


  他眼見任豪在前方迎接,便單手扶著刀柄,沉聲問到:


  “前方是誰?”


  “武林.……”


  任豪正要說話,卻看到那王都尉臉上的笑容。


  那笑容,像極了當年路都尉與他開玩笑時的笑容,任豪左右看了看,身後隻有沈秋隨同。


  那是親近之人。


  他師父也是天策軍嫡係,肯定不會把今日之事到處亂說。


  盟主臉上,便也咧開一抹笑容。


  這是幾乎從未在喜怒不形於色的盟主臉上,出現過的笑容。


  任豪上前一步,大聲說:

  “天策軍行伍之士,路都尉麾下提轄,南通任豪!”


  “好!”


  王都尉哈哈大笑,聲如悶雷,說:


  “不愧是我天策軍出身的好漢,到哪裏都是棟梁之才,天策大營八百多號人,就與你這同袍,共守洛陽!


  死戰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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