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阮寶玉,你個犬母所生的!”李延啐了一口,第九千九百九十八次地詛咒,腳第到九十七次踏進侯爺府的門檻,去找管家問有沒有侯爺他們的消息。


  管家老實善良,每次都無奈搖頭:“恕難奉告。”


  也是,人家私奔會告訴你去哪裏嗎?

  李延垂著頭,打算打道回府,卻見蕭徹迎麵走來。他知道,帛泠已經對蕭徹法外開恩,解了他的禁,派他監督淮河沉鐵一事。


  風徐送,帶著藥香。


  多月不見,眼前的蕭徹又瘦削了很多,氣色也不是很好,站得挺遠也能聽出他呼吸中夾帶著粗喘,然而腰杆還是天生地挺拔。


  “蕭少保……”李延開口招呼,才想起蘇銀那個叛徒,還寄宿在他家,心裏頓覺尷尬,可惜有點晚了。


  “李少卿別來無恙。”蕭徹微笑著還禮。


  “哦,我是來看看有沒有侯爺他們的消息。”


  “我聽說了,即便是人去樓空,也想來看看。”


  “蕭少保,蘇銀他……”李延搓手,試圖解釋。


  “我明白,人各有誌,不全怪他。”蕭徹洞悉,搖搖手。


  這一句,又讓李延接不上話,傻呆了會。


  “兩位大人,大風天的,不如請到耳廳歇歇腳,喝口茶再走。”侯府管家及時c-h-a了話。


  “也好,李少卿,請。”蕭徹大大方方答應了。


  李延隻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侯府耳廳不大,堂內蘭花盛開。


  李延本來就不喝茶,少見的是蕭徹也不碰茶盞,進了廳隻對著蘭花瞧。


  “這蘭花怎麽了?”


  蕭徹感慨,“這盆蘭花是原先阮少卿問我討去的,那夜他家失火,我以為花也跟著毀了。原來留在這裏,還活得不錯。”


  李延皺眉,回想起那晚,蕭徹著急的樣子,恍然道:“少保,著急也不全為了阮寶玉啊?”鬧了半天,你擔心的是花,難怪阮寶玉跟著侯爺奔了。


  蕭徹好似受不起花香,沒回答,便開始一個勁地咳嗽,凶得好像整個肺都快被他咳出來。


  弄得李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急得甩汗,袖口一揮,一張紙也順帶飄出,悠哉哉地落地。


  “這是……”蕭徹撿起。


  “哦,這是阮寶玉欠段子明的借條。我和段子明交情不錯,把單子幫他贖回來了。”


  蕭徹手捏紙張,肅然起敬,嘴角勾出了一道弧線:“字不錯,我想留作紀念。”


  李延一頓,連忙搖頭。你當我傻的!五百兩銀子欠條啊,又有阮寶玉摁的手印,說給就給怎麽可能!


  “少卿怕我訛阮寶玉,轉問他要錢?”蕭徹死捏這紙不放,指骨分明。


  “我……”李延握拳,考慮著自己是否要點頭承認。


  “那我出五百兩,放李少卿這裏,做個抵押。縱使我以後真問阮寶玉要了錢財,你大可以用我的錢來換贖,帛管家出麵個人證。如何?”


  “他日,你見到阮寶玉,自然能問他要墨寶。”


  “如果我沒記錯,阮寶玉已經無法右手寫字了,就算再寫,也和這張文墨不一同了。”蕭徹言之鑿鑿,眼神堅定,就是擺明立場,反正這張紙頭,他是要定了。


  諦譽山,永昌界內,風景奇好。


  千峰競秀,萬壑藏雲,帛錦的軍隊也藏在這裏。


  裴翎從鷹的腳環上取下一小紙團,小心地慢慢展開。


  帛錦見他皺眉,問道:“上麵是羅敷的回複麽?”


  裴翎頷首,將紙條遞上。


  帛錦掃一眼,麵不改色將紙條,揉碎。


  “這事我會處理,你和段子明別管了。”


  “殿下……”裴翎欲言又止。


  羅敷者,羅昭儀的堂兄是也。羅昭儀,就是和太監歡愛又極其不幸被寶公子看到那位。


  羅昭儀被勒死後,他自然也受殃及,讓帛泠貶到邊疆守城。


  人不重要,手下的兵士倒不算太少。段子明和裴翎想趁機拉攏,人家也很爽氣,要帛錦交出阮寶玉再說。


  “這檔事別對阮寶玉說,隻字不許!”帛錦漠然道,“段子明不是已經趕回來了,怎麽不見他人?”


  “段子明和阮寶玉,他們一言不合,約到後山東側楓樹林裏,對決去了。”裴翎垂眉回道。


  後山東側,山楓絕美。


  段子明兩手叉腰,悍然道:“阮寶玉,你皮真厚,纏著我家殿下混到這裏!一直做花癡,你不膩味?”


  “我就是喜歡侯爺,我就算當天下第一大花癡,你這一隻耳朵的臭狐狸,也管不著!”寶公子不屑地撇嘴。


  所謂對決,就是對罵,一口口的口水對呸!

  段子明冷笑:“說的真輕鬆哦,你知道自己是要和誰對著幹嗎?是皇帝。別怪我沒提醒你,和皇帝叫板,很容易死的,阮少卿。”


  “你們能與侯爺生死與共,我就不能麽?”


  “這裏的兄弟,好端端的軍兵不幹,偏要來這裏占山做寇;為的是什麽,為的是能與殿下,生死與共,那是忠義之氣。你呢?”


  “我很簡單,我就是喜歡他。喜歡到願意和他一起死!”


  “莫名其妙!”


  “我的情話,本來就不是說給你聽的。你又沒侯爺好看!”


  “阮寶玉,我將來可能會佩服你花癡本事;但是,我就是不信你!”狐狸麵具下鑽出嘲諷,“我猜殿下也不全信你,否則他怎麽令我查他父母被殺的沉案,不找你呢?”


  這句尖銳,狠狠地刺了寶公子一記。


  “誰求你信了!侯爺是我的,你少借公事纏他,你個歪嘴的騾子,別想充當千裏駒!”


  “阮寶玉……我討厭你!”段子明氣得臉色泛青。


  “我也一樣!”阮寶玉,又呸出了口水。


  “如果你們吵完,記得回去吃午飯。”帛錦,不慍不火,“望二位抓緊,太陽已經西沉了。”


  “殿下。”


  “不吵了。”阮寶玉低下腦袋,不看帛錦,鬱鬱寡歡地離開,頭也不回。


  回到山寨,他一頭鑽進自己“巢”,氣呼呼地對飯碗,舀了幾勺湯,用右手凶猛地端起,受傷的手“爭氣”地一歪,湯湯水水翻了一地。


  寶公子狼狽地對著地上的湯水。


  “阮寶玉,你在做什麽?”帛錦回來了。


  “我看看我哪個勞作的模樣比較帥,能給侯爺手留下好印象。”阮寶玉深吸一口氣,燦爛地笑笑,“結果,好似搞砸了。”


  帛錦深看他一眼,“你不方便,就別勉強自己了。”


  他明白,阮寶玉這幾日過得並不舒暢。


  阮儂是個孩子,眼會看風水,嘴巴又能甜。大家能輕易喜歡上。


  藍庭怎麽說都是個女人,而且是個美女。大家能謙讓。


  他,阮寶玉,一弱體書生,除了說話很琅琅上口外,無一是處。


  “我自己能收拾的,不勉強。”這回笑得更燦爛了,寶光璀璨。


  帛錦緩緩伸手拉住他,隔了好久,才說話:“阮寶玉,我有話對你說。”


  燈火微微顫動,氣氛溫溫吞吞,足顯曖昧。


  這時,房門一開,門外風絕對豪氣地灌入,打岔的人出現了。


  “爹,師傅!看我用花生做餌,逮著隻黃鼠狼!”阮儂粗著脖子,舉著手裏的一隻黑眼溜溜的小動物,喊道。


  寶公子向他的方位瞪了眼,心潮澎湃地磨牙:“此為鬆鼠也。”


  兩人之間,多隔了一個阮儂,而阮儂手上提著一隻鬆鼠。


  阮寶玉的話,阮儂壓根不信,大大咧咧地卷起寶公子的衣袖給自己抹汗後,衝著帛錦直笑:“師父,是鬆鼠吧?”


  帛錦微笑搖頭:“鬆鼠。”


  覺得無趣的阮儂放鬆鼠落地,驚嚇過度鬆鼠得了自由,急忙兜兜轉轉了一圈,居然又跑阮寶玉的翻的湯地方,啃吃的。


  三人都不吭聲,隨即,他們聽到很輕微的“咯”聲。


  “它牙崩了。”阮寶玉眼睫一低。


  “可能啃到小石子了。”帛錦推測。


  阮儂不搭腔,討好湊到帛錦身邊:“師父,我們啥時候造反啊?”


  “小孩子別瞎咋呼。”寶公子端起爹的架子。


  “裴叔叔告訴我的,還有錯?師父,我也要造反,我要當梟雄!”


  “那侯爺應當馬上去感謝你娘,她生了位梟雄!”寶公子睨他。


  “這個……”帛錦倦頓地將紫眸藏匿在長長的睫毛下,“是你段子明叔叔他們,希望造反,推我做皇帝。”


  “為什麽,師父,不想造反做皇帝了?”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嗯……你爹知道的原因,裴叔叔、段叔叔他們並不知曉。反正怎麽看‘名動天下’,都不是我的命。真鬧起來,我皇祖母也會很傷心……有她在,我絕不造反,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畢竟不多。”


  “那多窩囊!”阮儂嘴上掛起油瓶。


  “是挺窩囊,卻也是事實。原想一個人能解決掉,沒想到現在多了一點負擔。”頂美的一個微笑,大方地送到阮寶玉身上。


  “等算清之前的債,我自會放下一切和你走的。”嘴角掠出一道j-i,ng彩的弧線。


  寶公子鼻頭有點酸,覺得屋子的燈火也有點渾濁,朦朦朧朧的。他一把抓住帛錦的手:“沒關係,就算以後活得再艱難,我可以去騙錢,如果侯爺不願意去搶,藍庭可以當扮巫師,阮儂能充小乞丐。隻要在一起,再怎麽苦,也不是苟活於世!”寶光璀璨,滿臉花癡著未來。


  屋外寒氣頗重,門裏他的表情卻如火如荼。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同理。


  一切成空,亦是路。


  自尊榮辱,在寶公子眼裏,竟如草芥。


  當晚,阮寶玉有禮貌地去給段子明送j-i湯。


  見到寶公子,段子明略微訝異。


  “聽說你明日就出寨,要滾回去了。既然你是侯爺的手下,當然也算是我的手下。你這些年辛苦了,我特意幫你送j-i湯,給你補補身。”寶公子悠然自得地將食盤裏的j-i湯碗放在段子明桌前。


  狐狸愛吃j-i是常識,而這碗j-i湯香味撲鼻,令人委實難以拒絕。


  段知府自覺過濾掉話裏刺耳的部分,施施然攪動湯勺,“你——這湯裏投毒了?”


  寶公子忙搖頭。


  “瀉藥?”


  眼眸交會,寶公子繼續搖頭。


  段子明放下勺子,一撩額前的散發,眯眼盯著阮寶玉的笑臉:“你不會傻乎乎地放藥吧?”


  還是搖頭:“你我講和吧。”


  段子明了然地挑眉,優雅地斂袖一笑:“好是好,不過,我是不會借給你錢的。”


  “我是真誠的。”如今心情特好的寶公子,智慧也跟著見長,如果段子明不和自己折騰,他到今日還是懨懨的。


  段子明狐疑地橫了阮寶玉一眼,真端起j-i湯,不怕死地一口口喝起來。湯不是最燙,碗很快見了底。


  喝完湯,段狐狸慷慨取出一塊木牌,推給阮寶玉,也還以真誠:“既然到了這裏,你也該換個標記了。我認為你出門有了狀況,還是送到永昌,我府上比較安全。”


  寶公子低頭一瞧,牌子上寫著:

  ——我叫阮寶玉。


  ——我很窮。


  ——但是永昌段知府有的是錢,送我去他府上,賞銀二十兩。


  阮寶玉垂頭,思索了好一陣,伸出兩手指捏起木牌,氣魄十足地拍在段子明筆挺的鼻梁上,“這塊牌牌,我拒絕!”


  帛泠,臉色鐵青,眸裏翻湧出的戾氣,排山倒海。


  探子跟帛錦他們,才出京城三日,就把人給跟丟了;之後的半月,都是每處岔道一個不落地搜尋,依舊沒有帛錦他們的蹤影,最後隻好帶回帛錦故意丟棄在客棧桌上的一包素燃,向皇帝謝罪。


  “當真可以放下那麽多嗎?就為了一隻礙眼的蟑螂!”帛泠手指一轉,用點燃的素染,靜靜地燙自己的手腕。


  腕背冒煙,隻一會就燒出了個不大不小,極淺的洞。


  非常雅致的苑中小亭間,彌漫出一股焦味,很怪異的焦味。


  許久後,帛泠輕佻地把滅掉的素燃,扔在地上。


  他跟前跪著的一行內侍,沒人敢抬頭。


  遠處燈火如豆,帛泠眯眼,隱約瞧見甬道上有一修長、且略顯單薄的身影,由著兩名宮人引路,向修竹林小徑走去。


  這方向——


  帛泠皺眉:“是太後想傳召什麽人吧?”


  大太監忙比手畫腳,示意人去打探。


  不一會打探消息的人回道:“稟陛下,太後傳召的是永昌知府,段子明。”


  帛泠聞言,低喃地應了句:“他姓段?”


  夜風中,他的身後的大氅隨之張開,好似囂張身形,欲撲殺獵物的眼鏡蛇。


  四月後,立春,天氣依舊是寒風刺骨。


  李延回尚書府,剛進自己房門,就見他的母親大人正神秘兮兮地用剪子繳自己的衣服:“娘,你是不是又想買新衣服了?你買你自己的就行,不用管我。爹說過,要節儉,節儉!”


  “我不是要買新的,是要補舊的。”尚書夫人笑嘻嘻高舉剪刀。


  原來前些日子,各部尚書夫人搞賞梅聚會。


  說是聚會,就是比華麗。


  聚會上,李夫人得了一條消息,說是福樂客棧鋪子來了位洗衣娘,會繡花修補客人的損壞的舊衣。消息一傳開,許多有錢人特意買她的繡品。


  “她們都有衣裳上都繡著花,漂亮極了。我不能給她們比下去,我也要!買新的你爹有意見,補舊的總可以了吧。兒子,你反正阮寶玉也不在京城,你也沒事可做,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幫娘跑次,將這堆衣服送去福樂客棧。那洗衣娘子答應我了,我的破衣服可以最先開工補繡的。”


  李延聽後,連連搖頭,“不去,你可以找下人去。”


  “下人沒你能催。去嘛,你的衣服已經壞了……”


  “我替換的衣服足夠了。”李延機靈地避開李夫人的擒拿手,奪門逃出。誰知,他兩隻腳剛在廊下站定,“嗖嗖嗖”三道寒光向他撲來!

  李少卿驚魂甫定,背上冷汗如瀑。


  暖和的陽光從遊廊的東側透過,秀豔的蘇銀站在與他距離十步開外,正拿著弓,歪著頭瞅他。


  這個!這個吃在他家,喝在他家,睡在他家的人,方才居然張開了弓箭,s,he穿了他……他的衣服。這可是新領的官袍哦。


  李延氣急敗壞地衝到蘇銀跟前,指著蘇銀的鼻子,厲聲質問:“你認得我是誰嗎?你居然拿箭s,he我。”


  蘇銀手撫弓背,清亮的眼瞳,如雪蓮綻放,冰涼涼,不含任何雜質,也不透任何心緒,“認得官袍。”隨後,他又側頭,猶如仔細辨認李延後脖子的疤痕,猩紅的淚痣相當耀目,“沒錯,s,he的就是你。”


  這時,李夫人昂首闊步地捧著一大堆衣衫,走了過來,喜滋滋道:“兒子,現在你可以去送衣衫了,記得早去早回。”


  飽受驚嚇的李延,木然地接過衣服,何時他母親豢養出如此鷹爪?


  他不示弱地扣住蘇銀的手腕,眸裏火焰悍然:“你得和我一起去。”


  誰知天有不測,他們出去不足三刻,管家便一路大吼衝進,胡須迎風四散淩亂:“夫人不好了!少爺,掉進冰湖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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