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懷裏女童在這激烈的打鬥裏摟不住他,竟手滑掉了下去,瞬間被鞭繩拖住瘦弱雙腳。
戚慎臉色一變,揮劍去追,陸軍察覺此法能帶動他方向,開始有意利用女童誘他入陣。
就在陸軍的鞭子快將女童淩空拋下時,戚慎奮力淩空躍起,聽到項焉急喝“不要”,他中計了。
女童被摔倒在地,而冰冷的劍卻直擊他心口,他已經避讓不及,瞬間感到一陣疼痛。
哐當。
那塊銅鏡從他懷裏掉落在地,匝起煙塵。
他目光都落在那麵銅鏡上,鏡麵已被打磨得能看清模樣了,他原本今日就要送給景辛的。
撲身去撿,那銅鏡早被刺破了洞,他滿目猩紅。
鞭繩淩空卷走他手上的銅鏡,摔到別處。
戚慎躍起去撿,裴師像是發現這銅鏡比女童的命還重要,來了興致,故意變換方向,如逗獸犬。
陸軍哈哈大笑,裴師喝道:“狗天子,你作惡多端,若向我軍君上磕頭謝罪今日我便留你全屍。”
戚慎望著那麵不斷被甩開的銅鏡,緊緊眯起眼眸,手掌緊握成拳。
在陸軍肆意的大笑裏,他忽然淩空躍到女童身前,揮劍刺入鉗製女童的那名士兵體內,一把抱過孩子。
裴師不料他連銅鏡都不要了,也知方才那一劍被他心口的銅鏡所擋,喝道:“別讓狗天子跑了!”
這是千人的陣。
內外擴散,無數重圍,隨人數變換陣型。
項焉領兵廝殺,終於衝破重圍,但最內層的陸軍卻都是精兵良將,他一時無法破入陣中。他眼睜睜望著戚慎已經懸殊不敵,這位桀驁的天子因為一個女童受製於人,早已顧不上如何破陣。
裴師望著手上這個隨手一捏就會斷氣的女童,朝馬背下的戚慎喝道:“跪下,說你是畜生!”
戚慎惱羞揮劍斬殺衝過來的陸軍,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盔甲。
裴師捏緊女童脖子,女童臉色逐漸鐵青。
他急喝:“放手!”
“我陸國懲暴除惡,自古變法死傷無數,若能以數千稚童的性命換來天下太平,我裴師無愧!殺個孩子算什麽,殺光十城換來國泰民安,即便入地獄我裴師也甘願!”他是武將,力氣太重,女童淩空的雙腳都已不再亂蹬。
天地之間,戰聲雷雷,一道噌然聲劃破這戰聲裏,那樣清晰。
戚慎跪了。
盔甲噌然作響,他脊背長而挺拔,滿地硝煙瘡痍,他跪在遍野橫屍裏。
裴師說不出這感覺,極為震撼,熱血裏又燃起無盡快感。手上力道漸鬆,女童喘過氣來,在他掌心裏嚇得連哭都不敢,惶恐求助地麵的戚慎。可他想說此人自身都難保,而且此人是暴君,比他還可怕,根本不值得求助。
他與陸扶疾一樣的年齡,也有同樣的夙願,剿滅暴君,肅清一切殘暴勢力,還天下一個太平。陸扶疾看中他,在陸國給予他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承諾戰爭勝利後他會是開國第一大將。
他參戰是極對的,哪怕殺敵無數都不及這一生能讓一個桀驁不馴的天子跪在他身前帶給他的衝擊強。
裴師喝道:“你殺虐無數,可曾想過那些枉死的百姓?”
戚慎沉默無言。
“五國諸侯為博你開心各處搜尋奇珍異寶,你可曾想過苦不堪言的天下子民?”
戚慎還是不言。
裴師提著女童躍下馬背,在戚慎身前繞圈,忽然提劍欲刺去,被戚慎靈巧搏回。
裴師冷喝:“你大可還手,但我的劍一定先劃破這女童脖子。”
女童瑟縮成一團,那樣可憐。
戚慎握緊手上的劍,在權衡如何救下孩子。若他沒有一擊就中,女童很可能活不下去。若無這個孩子,他不會這樣受製於人。他靜待著時機,卻被裴師突然使出的劍砍向膝蓋。
劍刃刺破盔甲,血緩緩自他膝蓋下蔓延。
這如剝骨抽筋的痛,戚慎卻始終未吭一言。
裴師惱喝:“狗天子,想救這女童的命是麽,既然這麽不怕死,那你拿起這劍刺入自己心口,我便放過這女童。”
戚慎望著被裴師鉗製的孩子,小女孩哭花了眼,惶恐的大眼睛裏再也不見清澈,而是無盡的驚恐。
他心驟然一痛,比膝蓋入骨的疼還灼烈。
女童是他,是他幼年時候的模樣。
因為他,他連累了這麽多孩子受苦,他體會過幼年時的虐待,他不忍戚容嘉嚐他受過的苦,也不想天下間的稚子經受苦難,可他還是連累了這些單純無辜的孩子。
他望著那女童,聲色溫和:“別怕,你娘呢?”
女童不敢回答,在他溫和眼神的鼓勵下終於奶聲奶氣地哭顫:“娘……娘在家裏等佩佩。”
戚慎笑起:“別哭,我是天子,會護佩佩回家找娘。”
他忽然眸光一動,瞧見身後衝來的秦無恒。
馬背上,秦無恒與陸扶疾同乘一騎,正用劍抵著陸扶疾脖子。
秦無恒揚聲喝道:“陸公在我手裏,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裴師震驚回頭,戚慎一瞬間躍起,揮劍刺入他腹部救下了女童佩佩。
兩軍混戰,陸軍主帥都在敵人手上,已經不敢再妄動。
戚慎被項焉護送出戰場,女童轉交給了士兵保護。
項焉策馬衝出駝峰嶺,卻發現還有陸軍守在此地,且布下圍剿陣,出招陰毒。
他漸漸發現這不是士兵,都是江湖上的武士。戚慎受傷嚴重,已經無法再有攻擊力,項焉沉聲吩咐禁衛:“帶王上離開,去岑豫與娘娘匯合,我斷後!”
……
此刻的戰場上陸軍已經受製於梁軍,陸扶疾在秦無恒的劍下被鉗製,裴師雖受了戚慎的劍傷,但不致命,他幾次快要靠近陸扶疾時都被秦無恒逼退。
陸扶疾不會武力,卻示意裴師對準沈清月。
幾個回合,裴師拿下沈清月,她已成為他的人質。
沈清月本就不是他的對手,身側沒有士兵掩護,落入他手,毫無餘地還手。
秦無恒急喝:“你敢動她我就敢殺陸扶疾!”
裴師:“你大可試試,我向來對女人沒有手軟。”
秦無恒緊張望著沈清月,不顧沈清月的阻攔想用陸扶疾換回她。
沈清月喊:“別管我,這個人連孩子都不放過,他該死!用我命換他一命,我值了!”
秦無恒終究還是放開了陸扶疾。
他做不到這麽大義。
他參戰原本就是為了沈清月與女兒,他隻要她平安。
裴師將沈清月狠狠往他跟前一推,拉走陸扶疾時卻趁他攙扶沈清月之際揮劍砍來。
一聲尖懼的痛呼響徹山穀。
沈清月被熱血濺了一臉,臉頰滾燙,是秦無恒的血,也是她的淚。
她癡癡望著斷掉的那一條腿,猛地抱緊秦無恒:“阿恒!”眼淚洶湧而下,她的男人沒有左腿了。
她從來沒有承認秦無恒是她的丈夫,她被秦家當做棋子,這些年感受到的善意與愛原來都是刻意蓄謀,直到在景辛那裏她才知道她還可以有姐妹,也還有這樣一個姐妹為她沈家翻案。
她恨秦無恒騙她,在朔關那些艱苦的日子裏,秦無恒逗她笑,每日植樹都做足了花樣討她開心,還種滿了成片的相思樹,告訴她他種的是她的名字,一個月字,待幾年後他們就能看見一片茂盛的月字。
他在改變,不再把權力仇恨放在心底,他滿眼隻有她與女兒。她想過原諒,但一直沒有說出那句我原諒你了。
梁軍已去追擊陸扶疾,馬蹄聲與盔甲摩擦聲響在他們耳邊。
她慌亂解開盔甲,脫下外衫去包裹他小腿,可血一直流,她害怕得隻知道哭。
他滿臉蒼白,額頭冷汗直下,卻依舊還在安慰她:“我不會死,我還要帶著你與念姝回朔關去看那片相思林。”他自嘲似的,“你不是說人性本善,該回報恩人麽。我發動兵變害無數禁衛家破人亡,戚慎沒有殺我,這就是我的報應,賠一條腿又算什麽……”他再受不住這股痛,暈死過去。
梁軍抬來擔架,戰場有許多傷員,哭聲回蕩著這血腥彌漫的山穀。
楊氏跌跌撞撞衝入戰場,她原本是與甘進一同跟隨景辛離開的,卻在出發時悄悄藏了起來,想她來救兒子。
她在這滿地屍體中終於找到了她的兒子。
三歲的小泉子躺在血泊裏,她抱起孩子痛哭:“娘來了,娘來帶你回家了!”
孩子有氣無力,抬起手想摸她臉頰,微弱地說:“娘,我疼。”
“不疼啊不疼,娘給你吹吹。”她慌張拿出腰間的錦囊,她偷偷藏的砂糖不知何時已經化開了,黏成一團。她挖出一團粘稠的糖往孩子嘴裏送,“快吃糖,甜的,娘給你留的,你不是吵著要吃糖嗎!”
孩子嗚嗚哭著,她問:“甜嗎,還疼嗎?”
“娘,我不疼,糖甜呢。”
她背起兒子:“娘這就帶你回家!”
腳下一個陸軍忽然拿起長矛對準她,楊氏驚懼後退,驚呼梁軍。
她怕陸軍,怕這些兵,可她想起肩膀上傷痕累累的兒子,軟弱的婦人也能變成堅強的英雄。
她顫抖地拾起一把長矛,狠狠紮進躺在地上的陸軍體內。
……
護送景辛回岑豫縣的士兵終於發現他們要保護的主子在如廁後一直未回,才驚慌知道被騙了,匆匆折回。
景辛已經騎馬衝回了駝峰山的方向。
她是被戚慎綁著由人送走的。
他不要她涉險,可是她就能讓他去涉險了嗎。
雖知他有計謀,她還是擔心戰場凶險,而且她多了解他的弱點,他定會為了戰場那麽多孩子豁出性命。
他終於明白他是天下子民的,可他是她的,她不要他死。
夏風燥熱,刮過時卻帶起無盡涼意,景辛感覺後背都是濕汗。
她騎得太快,時而低頭看看箭囊裏的箭是不是被顛簸掉走。終於拐過彎道快到戰場,她遠遠睨見一騎快馬,馬上之人像是戚慎。
她不確定,待行進終於望見是他。
男子一路留下淋漓血跡,她的馬遠遠停下,跑到戚慎馬前拉住韁繩。